莫愁湖上,小雪紛紛。
湖畔閣樓中,四人擁爐火而坐,姜星火開門見山道:“這些日子之所以未曾來尋孔公,乃是國朝諸事實在繁雜,今日湖畔一晤,見湖面寬廣、白雪皚皚,心中亦是有幾分遁脫囚籠之感,有些話說起來,倒也敞亮今日是來借孔公之名的。”
孔希路聽后,心下倒是了然,自己既然是威孚海內之望,乃是儒林的泰山北斗,那姜星火有所圖方才正常,若是一無所圖,反倒說不過去。
畢竟對方拿來做交換的,正是他真正能用以開宗立派,乃至青史留名的東西。
但孔希路畢竟是南孔家主,一舉一動,既要看自己心意,也同樣要顧全家族,而姜星火乃是變法派的旗手,從實際角度上,是與保守的程朱理學相沖突的。
故此,若是姜星火有什么特別過分的要求,孔希路的內心里,還是會有所權衡的。
“咳咳。”
這時候,一直在角落里隱身的慧空走了出來,他的手向懷中伸去,摸出了一本小冊子。
“這位乃是大天界寺的慧空禪師,一向喜歡鉆研醫術,對于醫術有些自己獨到的見解。”
高遜志看了看,此人已經強壯到冬天都只穿露出一條胳膊的僧袍,再看了看對方一身的腱子肉.不,是脖頸連接處都練出肉眼可見的強勁肌肉。
高遜志此時的腦海有一點混亂,可能是由于過度飲酒導致的,但不管怎樣,他都很難把眼前的人,跟“精通醫術”聯系在一起。
高遜志人品很好,但他不是一個酒品很好的人,這時候腦子里奇怪的思緒四處飄飛,然后竟然打著嗝伸出了一只手:“嗝給我看看。”
姜星火看著高遜志,笑道:“高太常可是醉了?”
高遜志搖了搖頭,只道:“人又非清心寡欲的圣賢,偶爾喝兩杯,助助興,哪里會醉呢?”
看著應該不會把東西掉火鍋里,高遜志這番表態,姜星火也就放心許多,隨即將那本慧空遞過來的小冊子遞給高遜志。
慧空重新恢復了隱身狀態。
高遜志接過小冊子,翻閱了片刻,臉色逐漸漲紅,然后他猛地抬頭:“這你.”
姜星火微微一笑,自顧自地斟了杯酒,可惜這幾人喝的太猛,酒杯都倒不滿,酒壇子就空了,于是他仰首將酒水灌入喉嚨,然后又從旁邊的柜子里取了壇美酒。
高遜志則看著這小冊子,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的雙手都在顫抖,然后緩緩站起身來,雙腿都有些發軟。
——這玩意對他來說,也太惡心了。
他看著角落里的慧空,一字一句的問道:“你是說,人體里面骨骼、五臟六腑是這樣?”
“當然。”
慧空點了點頭:“貧僧解剖了很多,都這樣。”
高遜志嘴唇蠕動了半晌,終究沒吐出一個字來,最后頹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看著手中的小冊子,一時間覺得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還挺燙手。
于是,高遜志趕緊丟給了坐在另一側的曹端和孔希路,自己又要喝起酒來。
姜星火又倒了一杯酒,端起來,送到高遜志面前:“來,高太常,喝一口,驅驅寒氣!”
高遜志心中思忖:“哪有什么寒氣?怕是邪氣還差不多。”
他接過酒水,卻不知為何,一想起小冊子里面人體解剖的景象,頓時便趴在桌旁,對著下面的痰盂嘔吐了起來,不知是卡了還是怎地,一張臉憋成醬紫色,姜星火拍了拍他后背,方才順了過來。
這一幕落在其它兩人眼中,卻是不免有些驚詫了。
曹端接過來,很尊老愛幼地放在了桌子中間,給孔希路翻閱,但沒翻閱兩下,曹端就覺得有點受不了了。
原因無他,慧空這手繪實在是太栩栩如生了,還進行了上色。
古代有人體經絡圖,但這種人體解剖圖,肯定是沒有的,屬于誰都沒見過的新活,而且古人讀書很少讀醫書,即便是讀了,也是純文字的,學習經絡、草藥這些,去了解五臟六腑和骨頭的具體位置的人,微乎其微,更別說連血管都畫出來了。
所以乍一眼看去,就跟把人扒了皮詳詳細細地放到面前似地,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還是尺度過大了。
事實上在姜星火的前世,華夏直到清末時期,也就是十九世紀初,才有傳教士帶來已經發展的相對完善的解剖學,解剖學領域的教科書也因此傳入中國,基本跟后來魯迅手繪的那種人體解剖圖差不多,但中文版的解剖學書籍,則要等到1851年,由英國傳教士合信與中國人陳修堂合譯,出版了解剖生理學著作《全體新論》。
正因如此,這種東西確實很難被這個時代的人所接受,哪怕是跟普通人比,相對有醫學常識的大儒。
“嗤。”
伴隨著一聲沉悶響聲,曹端也開始趴在地上干嘔,那種畫面他簡直不愿想起,現在一想就渾身發冷。
坐在外側的姜星火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后面還沒看呢.”
出乎曹端和高遜志的意料,孔老頭子反而是對此忍耐力最強的。
其實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孔希路每天在顯微鏡下研究的東西,肯定有比這個更惡心的.應該是早就鍛煉出來了。
孔希路耐心地翻閱完,然后放下小冊子,說道:“醫書有言五臟六腑位置,骨骼雖然沒有說明的太詳細,但想來也與這大差不差,國師是打算讓我以‘體物’,不,‘體己’的名義來推廣這人體的醫學嗎?”
其實孔希路從他的本心來說,對于骨骼、血管、內臟這些的構成,并不太感興趣,因為嚴格地講,這屬于醫學范疇,跟顯微鏡下的細胞、微生物這些,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兩個領域。
孔希路之所以沉迷于此,是因為這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物體,放在顯微鏡下都是有細胞存在的,對于孔希路來說,這是普遍存在的微觀規律,只不過不同的生命體和統一生命體不同部位的細胞可能各不相同,但這東西,跟“理一分殊”的道理是一樣的,不影響什么。
換言之,孔希路在乎的是能真正通過“體物”來參透萬事萬物本源的“理”的手段。
至于人體啥樣,他不太在乎,因為儒學負責是君子求諸己心,醫學才負責求諸己身,就算放大了說,他研究出了“體己”,也沒啥用,不是能通用于萬物的本源道理,所以他有些興趣缺缺。
但如果僅僅是這個,孔希路還是愿意幫忙的,畢竟姜星火好像也沒有要求自己做過什么,這雖然有些驚世駭俗,但說到底,并不是違反什么儒家原則的事情,儒家根本不管這玩意。
姜星火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推廣人體解剖學,這種東西如果他想推廣,根本用不著請動孔希路,他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姜星火從袖子里拿了張紙出來,遞給孔希路。
孔希路神色一凝,展開看來是一段話。
“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理有未窮,即知有不盡,若能窮理有據,則不論何人言之,皆當信之,蓋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固不得異其人,而并異其理也。夫醫學一道功夫,甚鉅關系非輕,不知部位者,即不知病源,不知病源者,即不明治法,不明治法而用平常之藥,猶屬不致大害,若捕風捉影以藥試病,將有不忍言者矣。經世致用,亦同此理”
孔希路多聰明的人,看到“經世致用”這四個字,就已經基本明白姜星火打的是什么幌子了。
說白了,人體解剖學雖然實用,能救人,能讓人了解人體的奧秘,但對于姜星火這種位置的人來說,還真沒那么重要。
姜星火最需要的是什么?
當然是讓帝國在方方面面向著自己設計的方向前進。
而對于思想界來說,姜星火要做的,無非就是讓思想界轉向“探尋究理,經世致用”八個字而已。 那么儒家怎么實踐這八個字?
答案也不復雜,用另外八個字來實踐。
——“六經注我,我注六經。”
現在既然已經用復興的心學和實學,破壞了理學一家獨大的地位,那么接下來,當然是繼續加大對理學優勢地位的破壞。
什么破壞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壘永遠都是從內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說服這些剛剛在“古今王霸義利”三辯中名揚天下的大儒,讓他們幫忙破壞理學.這聽起來是一個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卻早有計劃。
姜星火笑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說這讀書一事,六經之中義例文句精粗微顯可謂是參雜紛煩,又比真的處理國家政務,要簡單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經繁雜,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經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皺,開口問道:“通經致用,又是怎么個說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錢,延請大儒,修訂六經之注,以為后世準則。”
姜星火這話說得輕巧,但這話一出,其實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為什么?
錢不錢的其實不重要,就說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搶破腦袋都想承擔的任務?
這可是給國朝修六經集注!
這可是要流傳后世成為無數讀書人所學標準的!
站在角落里隱身的慧空其實不太理解,為什么眼前的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變化。
他對于儒學的理解,還處于比較粗淺的皮毛階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廟,憑的就是他理學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過什么體現的?《四書集注》。
《四書集注》全稱為《四書章句集注》,是朱熹對《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讀書人的教材,也是科舉考試的標準,科舉答題的答案都是從這里出來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對儒學理論體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經”是高于“四書”的,更何況四書里的《論語》、《孟子》本不是經,《大學》、《中庸》一開始更僅僅只是《小戴禮記》中的兩篇。
朱熹對此是怎么解釋的呢?朱熹自己也說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經”,朱熹把他注釋的四書比作“熟飯”,也就是拿來就能果腹充饑,而六經則是“打禾為飯”,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來做飯.在理學的演進中,一開始二程是將四書看做學習六經的階梯的,朱熹承認這一點,但是他通過掌握相對更容易學習的四書的注解權,在經書學習中奪取了六經正統的教育地位。
《四書集注》是朱熹鉆研一生構建的完整理學思想體系,因此,朱熹反復強調掌握了《四書集注》就奠定了理學思想的基礎事實上,朱熹的《四書集注》當然是一部相當厲害的作品,但要是說這就是儒學的唯一解釋,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噓的“故愚謂《朱子語類》與《四書》異者,當以《朱子語類》為正,而論難往復,《四書》所未及者,當以《朱子語類》為助”,更是純純的往朱熹臉上貼金。
給六經做注,毫無疑問是比給四書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榮耀的事情。
四書尚且可以一個人窮其一生來做,但六經這種體量,涉及到考據、對比、研究,就跟修《永樂大典》是一個概念,沒有國家出大錢,組織大量的人力進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個人,或是一個書院來做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參與這件事,哪怕是掛個名,那都是跟修《資治通鑒》在編撰組上留名是一個概念。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后還是由孔希路來發言。
“六經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簡意賅道。
六經當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經本身嗎?不好注的是統治者需要他們怎么來解釋經義!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對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經致用嘛,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
“第一個方面,是經學義法,也就是通過給六經做注,來揭示義理與制度的體用關系,重整經學的整個體系,以資時下取法。”
“第二個方面,則是治經之法,也就是治學方法。”
這句話姜星火沒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他想說什么,姜星火主張什么治學之法?自然是實踐出真知那套。
高遜志此時已經有些醉意了,但聽聞此言,還是頷首道:“研究經學最忌諱不得本原而務循支離,實際上,若是儒學是一本書,六經就是大綱,儒學若是一棵樹,六經就是根本,其余諸如四書之類的支流余裔,不過是因緣而生罷了,若是正經研究經學,那就必須得確立主旨,探驪得珠,此后解經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開也。”
“便是這個道理了。”姜星火趁熱打鐵道,“儒家倫常義理百世可知,而《六經》同出一源,其宗旨、大義、禮制,皆相同,而其體制、文字,則諸經各自不同.跟這本小冊子里畫的骨骼結構圖,又有什么不同呢?難道做學問,不找主要的骨頭,而去尋旁邊的小骨頭嗎?”
曹端有所觸動,但僅僅是這些的話,對于他們來說恐怕還不夠,因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樣存在著風險。
他們必須搞明白,姜星火讓他們來發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這里面的關鍵,不在于姜星火說的第二方面的治學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說的“揭示義理與制度的體用關系”。
嗯,燕國地圖鋪了半天,這是終于露出匕首來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當然不是通常含義上的政治制度。
事實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這個時代對于制度最標準的理解,一共有兩類,其中《周禮》為一類,即“禮之綱領”,而《儀禮》和《禮記》則是另一類,即“儀法度數”。
看起來很奇怪嗎?為什么都是禮儀?
這并不難理解,禮部為什么是六部里名義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時期,禮儀是社會活動、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方式與規范,制度在國家政治與社會規則的綱領與樞紐,二者互為表里,禮儀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禮儀。
而義理和制度之間,聯系同樣非常密切。
孔希路這時候還是沒有拿定主意,這種大事,并非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若是姜星火沒有一個完備的計劃,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來做六經新注,哪怕是他,對此可能產生的后果,同樣也是心里沒底。
孔希路看著姜星火年輕的臉龐,緩緩說道:“蓋制度者,經史之樞紐,圣賢精理奧義之所由見,而世界盛衰治亂所從出也,六經以明制度為大例不假,畢竟就算《春秋》微言大義,可說穿了,還是以著書謹禍亂、辨存亡,六經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禍福,舊說多闕,今悉采備,無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敗之數。”
經史子集,經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祿,則職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則地理志也;其言國用,則食貨志也;其言司寇,則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則外夷諸傳也.這些東西歸根結底,都是從六經里出來的。
“可是,要從何處立意呢?”
這個疑問,同樣是縈繞在曹端和高遜志心頭的。
是啊,從何處破題立意呢?這可不是科舉考試,科舉考試涉及到的也就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給六經做注,尤其是要從六經的義理著手,反思過去的制度,給現在的制度變革背書,沒有一個能無懈可擊地立住腳的立意,是絕對不行的。
要是強行來做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話,讓人覺得他們是放棄了顏面,給當權者捧臭腳,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參與官方注六經是榮耀,可這榮耀背后,還蘊藏著同樣沉甸甸的東西。
姜星火并沒有藏著掖著,而是直接給出了他和姚廣孝、張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著孔希路,說道。
“孔子,兩個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