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姜星火獨坐燈前,手持書卷靜靜閱讀。
這本書籍乃是《太湖水文志》,乃是他淘來的古籍,對於太湖歷代水文情況的研究頗爲透徹。
他翻看著古卷,時不時停下來記錄幾筆。
忽然,門外傳來了異動。
姜星火擡頭一瞧,原來是風塵僕僕的宋禮回來了。
“大本,且坐。”
姜星火微微一笑,招呼著宋禮落座。
宋禮未來得及喘口氣,面帶喜色地說道:“國師,南京派的工匠們都到了!”
聞言,姜星火精神一振,立即站起身來:“走!我們去迎接!”
驟雨方歇,此時月明如水,照亮漆黑長廊。
縣衙的地面上,堆積了一片又一片的積水,星光映在其中,點點閃爍交錯。
在長廊盡頭,姜星火見到了一百多名工匠黑壓壓地聚在一起,既有內廷兵仗局的,也有工部軍器局的,每一位都揹負行囊、提著箱子,穿梭在院子內。
爲首者,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名叫孫坤,他乃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都水清吏司是工部職權最大的一個司,跟營繕清吏司、虞衡清吏司、屯田清吏司分別只有一個郎中管理不同,都水清吏司足足有五個郎中。
這便是因爲都水清吏司掌管河渠水利、海塘堤防、橋道舟車、藏冰等事,職權非常重,下面分設了都吏科、河防科、橋道科、織造科等科而孫坤正是負責管理河防科的主事,算是專業對口了。
“國師大人!”
“你們總算到了!”
姜星火快步迎了上去。
孫坤衝著姜星火和宋禮拱手行禮,露出一絲難掩的疲倦:“從南京到松江府,長江水道路途倒是不算遙遠,只是現在雨太大,往日裡走長江都是順風一日千里如履平地,誰知道現在得耗費多些時間才能到。”
說罷,他指著身後搬運物資的工匠說道:“不過還好,東西都帶齊全了。”
“火藥可帶來了?”姜星火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帶了,鄭公公幫忙裝了好幾只大船的量,他親自在金山衛的碼頭看著呢,只是現在難以運輸到華亭縣。”
“不需要運到華亭縣。”
姜星火長舒了一口氣,對從角落陰影裡出現的王斌說道:“派人傳我的命令,委託三保太監率領著裝載火藥的船隻,從金山衛拔錨走回頭路稍微繞一下,從吳淞口進來,若是委實到了河窄難行的地段,便分小船運輸也可.若是小船也到了不能通行的灘塗地,便儘可能的往大黃浦那邊靠,會有民夫幫忙搬過去。”
孫坤一愣,他只知道國師要求把南京城裡庫存的大半火藥都帶來,卻不曉得是用什麼,如今想來,大約是炸堰塞湖?
“國師莫不是要把大黃浦堆積的堰塞湖炸開?”
旁邊的宋禮說道:“正是如此。”
孫坤遲疑了剎那,復又問道:“大黃浦炸開倒是好說,可水卻是不大容易受控制的,除非事先挖好坡,讓水往某個方向去泄可即便如此,泄出來的水,也很容易四處蔓延開來,沖毀兩岸的農田,重新形成一個湖泊。”
姜星火乾脆道:“在上海浦周圍加固兩岸原有的堤壩,讓大黃浦的水,往上海浦衝。”
孫坤的心猛地一揪,他這個級別的水利專業官員,自然是曉得國師與宋侍郎計劃出的治水方案的,而且工部的官員們也很清晰地認知到,太湖流域江南諸府治水的關鍵是疏浚下游河道,也就是如何使洪水暢流入海。
吳淞江的下游淤塞太嚴重,重新疏浚工費太大,或者說,幾乎不可能再用吳淞江故道了,肯定要開闢新道。
所以國師與宋侍郎的計劃,也就是既要重點開夏家浦,引吳淞江上游之水取道劉家河入長江;又要重點鑿範家浜,使之與大黃埔相接,將太湖東部河湖之水,特別是浙西來水,循黃埔江排入長江,如此一來,自然可以改善太湖下游的泄水狀況,而且改變泄水格局,由從前以吳淞江爲主泄道,逐步變成以黃埔江爲主泄道。
但問題在於,眼下國師的說法,可是跟預定計劃不一樣了!
“那就要直接灌入吳淞江水道了。”
孫坤勉力說道:“吳淞江水道現在本來就下游淤積的厲害,再往裡灌水,這條道徹底廢了不說,兩岸的部分農田,恐怕也要被淹沒。”
“事急從權,大黃浦和吳淞江因爲這次灌水被淹沒的農田,朝廷出錢補償,兩岸附近幾裡的百姓,也會提前遷徙好。”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孫坤也不好說什麼。
但是對於朝廷有沒有錢這件事,作爲知曉內情的官員,孫坤持懷疑態度。
戶部的太倉銀都要跑老鼠了,又要修永樂大典,又要治水賑災,又要造寶船艦隊,還得準備徵安南.請問,錢從哪來?
但跟孫坤不同姜星火當然有這個底氣。
錢從哪來?當然是從手工工場裡來。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把糧食給前線的軍隊運上去,軍隊能早日平息白蓮教民亂,就意味著早日能把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從士紳和白蓮教的先後控制中解脫出來,讓他們通過以工代賑的方式,男子興修水利,女子入廠紡織,如此一來,不僅江南的水患能治好,大明以後能更穩定地收到更多的賦稅,還可以培養第一批大規模的棉紡織業出現。
接下來大明的軍隊遠征海外,自然就可以給這些棉紡織品找到銷路,錢不就出來了嗎?
循環了一圈,被裹挾的百姓得到解救,皇帝開疆擴土,軍隊有了軍功,商品有銷路以工代賑的人們拿到了工錢改善了生活,華夏大踏步進入第一次工業變革時代.多完美啊。
所以,目光要長遠點。
眼下給被自己主動灌水淹沒的農田賠點錢算什麼?
十多萬人的人命關天,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平亂晚一日,就要不知道多餓死多少人!
“先把大黃浦堰塞湖炸開,讓大黃浦與上海浦聯結起來,給滯留在華亭縣的糧食打通航路,逆著吳淞江運到前線,這是最重要的。至於吳淞江故道,本來就是要廢棄的,等稍後自然會組織人手挖掘夏家浦和範家浜,徹底整頓好吳淞江水系。”
國師思慮的很周全,又給他這個實際執行人解釋清楚了,孫坤自然沒什麼可反對的了。
“這些工匠可還技藝純熟?”
除了搞爆破,這次要修建的可是吳淞江的大型水利網絡,涉及各種材料和設備,自然馬虎不得,所以工部派遣了幾乎所有有經驗的熟練工匠參與其中。
孫坤笑容滿臉:“當然,這些工匠可全都是我精心挑選的……”
兩人正閒聊之際,忽有人喊道:“姜校長好!”
幾人聯袂而至,領頭的正是左軍都督僉事柳升,身後則是張安世、朱勇、徐景昌等軍校生。
“你們也來了。”
幫手自然是越多越好,從常州府的事情開始,姜星火就自覺助力太少,處理各種事情有些分身乏術了起來。
柳升這次沒穿甲冑,只穿了武官常服,抱拳道:“姜校長,我們帶了新式火繩銃過來,還有五門青銅小炮,炮扔在船上了沒敢卸下來,火繩銃裝在箱子裡,從金山衛一路扛了過來。”
徐景昌:“那路簡直不是人走的”
張安世:“手上水泡都磨爛了。”
朱勇:“別跟個娘們似的嘰歪。”
三個小子也跟著唸叨了幾聲。
“路上沒那麼多抱怨,這幾個小子是跟校長邀功呢。”
柳升笑了笑解釋一句,又說道:“校長,咱們先去看看火器吧!”
姜星火微微頷首道:“知道你們一路辛苦,若是雨停了,火器能送上前線,還得靠伱們操縱來大顯神威呢。”
徐景昌和張安世眉開眼笑,朱勇翻了個白眼。
柳升帶著姜星火來到了前院。
華亭縣衙前院的馬廄旁,之前就建造了一個規模宏大的庫房,裡邊堆放著各種器具,有木質、鐵製以及陶瓷器皿,還有諸多瓶罐等雜七雜八的東西,總共有六百餘件,現在都被清理乾淨了。
軍校生帶著一些同行的輔兵,正在把一箱又一箱的新式火繩銃搬運進來,木箱上面都用繩子綁了嚴嚴實實的雙層雨布,確保不會進水。
“校長且來這裡觀看。”
柳升說著便走向了另一個屋子,拿出鑰匙將門鎖打開,旋即推門走了進去。
吱呀——
厚重木門被緩緩推開,發出輕柔的聲響。
屋子中央擺放著十餘個大箱子,被塞得滿滿當當。
王斌拔刀撬開一個箱子一看,裡面正是永樂元年式火繩銃,兵仗局的能工巧匠們,按照姜星火給的提示,很快就定型生產出來了第一批。
雖然沒有車牀,但是勝在兵仗局工匠多,也都是熟手,製造火銃習慣了,現在給火銃稍作改良後分組製造,哪怕是“手搓”,速度也不慢,再加上工部兵器局的配合,產能相當不凡,短短一個多月,經過晝夜不停的倒班,就生產出了一千多桿火繩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