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尚未回轉(zhuǎn)到榮國公府,便被慧空告知老和尚外出了。
“奇怪,這時候會去哪?難道去大天界寺了?”
“小僧也不清楚,問了服侍師尊的師弟,說是早晨天不亮便出門了。”
姜星火皺眉問道:“張?zhí)鞄熤皝硇胖v化肥工坊的時候提了一句,不是最近佛道都要籌備太祖高皇帝忌日在南京民間做的法事嗎?眼下京里就屬這件事還能讓他外出吧。”
“小僧也覺得奇怪。”慧空搖頭:“不過聽師弟的口氣,應(yīng)該沒什么事情發(fā)生吧姜圣不必擔(dān)憂。”
聞言,姜星火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許。
不論從感情還是理智上講,姚廣孝都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同道中人,如今自己剛回京,對方不在,無人商量對策,雖然得到了朱棣的支持,但這般來勢洶洶的廟堂風(fēng)暴,還是難免讓他心中產(chǎn)生了少許不安。
“算了,反正現(xiàn)在天色還早,先去看李至剛,回來也來得及。”思忖片刻后,姜星火翻身上馬,直接與王斌等人朝著詔獄趕去,朱高煦卻是被留下來與朱高燧敘話,然后入宮看望徐皇后了。
一行人長街打馬,走過御河一線,拐了個彎過青石橋,南面便是詔獄了。
這條路姜星火并不常走,而如今伏馬細細看來,應(yīng)該是前世南京明御河公園的大陽溝一帶,只不過時移世易,滄海桑田變化莫測,有些認不出來罷了。
一路無話,很快抵達詔獄大門前,將馬匹拴在系馬樁上,王斌上前從袖袋里掏出一塊令牌遞給守衛(wèi),低聲說了兩句后,幾人才踏步往里邊走去。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引著侍從甲士們前行,半地下式的詔獄監(jiān)區(qū)里黑漆漆一片,偶爾傳來幾道咳嗽聲,讓人毛骨悚然。
走過狹窄的甬道之后,便來到一扇大門前,讓已經(jīng)晉升為牢頭的老王推開門,夏日濕熱,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至,姜星火抬手扇了扇,隨即邁步走向牢內(nèi)。
內(nèi)部還是那般“極簡純獄風(fēng)”,地板鋪的全都是稻草、茅草之類,潮濕悶熱,散發(fā)著惡臭,石頭墻壁上則掛著數(shù)盞油燈,卻并沒有起到照亮周圍環(huán)境的作用。
此刻,牢房最深處,相對坐著兩名囚犯。
一人左臂呈扭曲狀放在膝蓋上,似乎受到了酷刑拷打;另一人則蜷縮在角落,抱著頭顱沉默不語。
聽見動靜,二人紛紛抬起頭,目光掃視過來。
當(dāng)看到姜星火時,二人皆露出驚異之色。
貌似被拷打的正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黃信,此刻衣衫破爛,頭發(fā)凌亂,顯得十分狼狽凄慘。
而在他對面坐著的,正是禮部尚書李至剛!
“國師!”
李至剛愣了一瞬,連忙一骨碌爬起身,快步迎上去,抓著欄桿急切地問道:“你怎么也進詔獄來了?”
“自是來看你的。”
姜星火淡笑,伸手拍了拍欄桿:“怎樣?這幾日可好?”
李至剛激動道:“多謝國師關(guān)懷,還好。”
他說完,又看著站在牢房鐵柵欄外面的王斌等人,疑惑道:“國師,這幾位是?”
“哦,護衛(wèi)。”姜星火道:“最近有人不安分,出門總得小心些。”
雖說廟堂斗爭,一般不會采取暗殺手段,這是底線,但是一旦涉及到的利益牽扯過大,人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出奇,姜星火自然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不觸碰底線上。
“原來如此。”
李至剛陡然一激靈,外面的局勢,已經(jīng)到了這般緊張的地步了嗎?
“嗯。”
姜星火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吩咐王斌等人道:“你們?nèi)プ尷晤^通知錦衣衛(wèi)把黃御史帶走,待會兒我再問話,這里由我和李兄說話。”
王斌答應(yīng)一聲,稍后就有錦衣衛(wèi)過來帶著人離開了。
李至剛依舊站在鐵柵欄內(nèi),目送黃信與姜星火的護衛(wèi)離去,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國師此番來,是為我伸冤?”
李至剛的岳父到底是私自做主,打著李至剛的旗號聚攏人脈、行掮客之事,還是源自李至剛的授意,其實對于姜星火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從李至剛口中,得到一些關(guān)鍵的信息這些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官僚,總該是有點兜底的秘密的。
“國朝有法紀,伸冤的事情自然由三法司會審。”
姜星火輕飄飄一句話,卻讓李至剛大大地松了口氣。
三法司會審的意思就是,永樂帝還沒打算拿下他,而是讓三法司走形式,三法司里,督察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左副都御史陳瑛實際控制了,陳瑛跟李至剛一起被彈劾,但還沒有摘冠去位;刑部是永樂帝的頭號舔狗鄭賜的地盤,只要上面意思不變,鄭賜不會拿他怎么樣,兩人不錯的私誼在這種風(fēng)暴面前反倒無足輕重;大理寺卿陳洽(原吏部右侍郎,姜星火前世交趾布政使司第二任布政使,兵敗時自刎而死)倒是個剛直不阿的,但光有大理寺是沒用的。
李至剛心中涌起了一陣溫暖,頓時淚水漣漣,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三進宮有點慌了:“國師大恩,永世不忘。”
“別客氣。”
姜星火擺了擺手:“李兄且仔細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唉!”
李至剛目光掃視四周,確定四周無人后方才松了口氣,緩緩將事情從他的視角說了一遍。
但與夏原吉所了解到的情況不同的是,李至剛在一些細節(jié)上,所言是有出入的,尤其是他的上書動機。
“李兄是說工部右侍郎金忠與伱晚上一道喝了酒,提起了言路之事,約定一起上書,方才回家寫下的奏疏,可金忠卻并未上書?那奏疏為何酒醒后還不留下或焚毀,還要繼續(xù)上奏呢?”
姜星火眉頭皺得很深:“李兄,你莫不是被人當(dāng)成槍使了吧。”
李至剛聞言,臉色微變,再次確認四下無人后,方才說道:“我如何不曉得,可金忠到底非是旁人,我以為是陛下的意思,這心里便存了猜度的念頭.念頭一起,便是覺得有些不對,也都自己糊弄了過去。”
這里要說的便是,金忠真不是一般人,其人自小熟讀兵法自學(xué)成才,洪武二十四年入北平燕王府,后經(jīng)過姚廣孝的舉薦,升任長史,跟姚廣孝一道,同為靖難之役的主要謀劃者.不過跟姚廣孝不同的是,姚廣孝留在后方,而金忠則是隨軍征伐,贊理軍務(wù),是朱棣的得力謀士。
坊間有言,朱棣目前身邊最仰賴的近臣有“二金”,文是金幼孜,武便是金忠,“二金”都是孤臣,雖然姚廣孝是他的舉薦人,但金忠在廟堂立場上,并不追隨黑衣宰相,相反,根據(jù)姜星火的隱約回憶,金忠似乎是永樂朝立儲之爭里,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朱瞻基被冊立為皇太孫的最重要推手。
文臣里的廟堂光譜,顯然并非除了變法派就是守舊派,這里面還有建文臣子、燕邸舊臣;帝黨、大皇子黨等等錯綜復(fù)雜,乃至以地域籍貫和科舉年份劃分的廟堂派系,當(dāng)這些錯綜復(fù)雜地攪在一起,事情顯然變得有些復(fù)雜了起來。
尤其是現(xiàn)在其實光靠李至剛的信息,其并不能確認什么。
金忠說是說酒后跟李至剛吐的牢騷,講言路太寬嘰嘰喳喳,然后自己酒醒了覺得不妥放了李至剛鴿子沒上書,這能說明什么?
而且即便是同樣支持變法,大皇子朱高熾和二皇子朱高煦及兩人的支持者們,對于變法的支持力度也是不一樣的朱高熾的支持者們多是士紳,利益有可能是受損的。
所以不是說之前支持變法,就一定會以后也支持變法,尤其是在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闊斧地變革以后。
“這些還不夠,而且金忠跟黃信素?zé)o交際,這里面是說不通的。”
姜星火看著李至剛說道:“李兄,你是禮部尚書,國朝正二品的大員,再加上又負責(zé)太祖高皇帝忌日的操辦,按理來說,這時候是沒人敢有膽量對你用計謀的,更何況是如此來勢洶洶?這件事前后都透露著蹊蹺,你再想想,這里面還有什么關(guān)隘之處。”
“內(nèi)閣。”
李至剛咬了咬牙說道:“內(nèi)閣絕對有問題!”
這里面能引申的含義可就大了去了,內(nèi)閣誰管著?自然是大皇子朱高熾。
可如果按照李至剛的說法,所有線索都能引導(dǎo)到朱高熾身上,這何嘗不是另一種不合理?
姜星火并不愿意相信,朱高熾會從中作梗,來破壞變法,朱高熾跟文臣士紳走得近不假,但絕非這等拎不清輕重的不智之人。
姜星火眉頭微蹙,輕聲說道:“你的意思是說,是內(nèi)閣在其中推波助瀾,那就奇怪了啊,內(nèi)閣是什么地方?天子近臣,掌管朝廷政務(wù)的分流,他們可以影響很多事情,但是要讓他們不顧惜自己做到如此程度,除非有著必要的理由,而且內(nèi)閣也不是鐵板一塊啊。”
“這種事情,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但既然內(nèi)閣看起來沒有動機,那這里面肯定另有玄機!”
李至剛眼神閃爍了幾下,沉吟片刻,接著說道:“雖然我不清楚是誰在暗中搞鬼,但是我敢肯定,是有人在針對變法,他們就是要把夏原吉也支走,然后讓國師你回來孤立無援!”
這是肯定的,當(dāng)初六部尚書關(guān)于變法表態(tài)的時候是三對三,李至剛是留名的了。
夏原吉動不了只能因勢導(dǎo)利讓他去接替姜星火,而鄭賜一心一意舔皇帝沒露出破綻,能搞得動就是李至剛,把李至剛搞下去,攻擊陳瑛是附帶.皇帝不會放棄陳瑛這只鷹隼來監(jiān)視言路的,又沒有陳瑛太多黑料,最多讓陳瑛面上難堪些,接下來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而李至剛被下獄,夏原吉去江南接替姜星火處理變法的一攤子事,鄭賜是不可能有什么動作的,所以光靠姚廣孝和卓敬,也就是勉力支撐,接下來若是沒有應(yīng)對措施,相信這場風(fēng)暴最后的席卷就要到來了。
姜星火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景清的血誓只是變法的第一道門檻,而這次敵人醞釀了數(shù)月所發(fā)起的攻勢,絕對非同小可,最終的目標(biāo)也一定是他本人。
“國師,去查那幾日前后內(nèi)閣的輪值情況,還有是否真的黃信、金忠之間一點聯(lián)系沒有.”
李至剛的話語被姜星火打斷了:“這些事情榮國公自然是會去查的,你再想想,那幾天你還干了什么?”
李至剛沉思了幾息,方才回憶道:“還上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太祖高皇帝忌日的,這是本職工作按照宋朝禮制,凡忌日于各佛殿誦經(jīng),設(shè)帝后位,百官行香。我建議陛下這次也應(yīng)該依宋制,于天禧、大天界等五寺并朝天宮,令僧道誦經(jīng)三晝夜。”
姜星火忽然問道:“怎么回復(fù)的?”
李至剛略作回憶后說道:“上日:子于父母,固當(dāng)無所不用其心,但人君之孝與庶人不同。為人君者,奉天命為天下主,社稷所寄,生靈所依,但當(dāng)謹身修德,深體天心,恪循成憲,為經(jīng)國遠漠,使內(nèi)無奸邪,外無盜賊,宗社奠安,萬民樂業(yè),斯孝矣。如不能此,而惟務(wù)修齋通經(jīng),抑末矣。”
“這不是陛下回復(fù)的。”
這是廢話,朱棣口頭圣旨基本都是大白話,這種文縐縐的話語,當(dāng)然不是朱棣親自回復(fù)的。
而且,自從被姜星火普及了萬有引力后,原本就不信天命的朱棣,現(xiàn)在更不信了,天天在宮里讀《荀子》倒是勤快,刻苦研究圣王之道。
所以,這份奏疏,有些蹊蹺。
再三確認后,見李至剛實在是想不起什么了,姜星火安慰他好好休息,便去了刑室。
“國師,要用刑嗎?”
錦衣衛(wèi)掌刑的小旗問道。
“不用。”
姜星火揮揮手屏退了眾人,刑室里只剩下了他和黃信。
“黃御史這是受了刑?”
跟景清不一樣,黃信并沒有失去理智,他用右臂彈了彈囚服,說道:“一開始陳瑛指使紀綱把我抓起來,不過錦衣衛(wèi)還真沒對我用刑,這么大的案子是要走三法司會審的,陛下沒點頭,誰敢用刑?”
姜星火看了看對方骨折的左臂:“那這手臂?”
黃信給了他一個聽起來很離譜,但仔細想想倒也合理的答案。
“李至剛誤國,我欲毆之,隔著鐵柵欄他躲得快,我便不慎把自己弄傷了。”
姜星火沉默了幾息。
“那黃御史不打算毆我嗎?”
黃信倒也坦然:“李至剛年紀大,你年紀輕,而且我手臂折了,便是暴起,也是徒增折辱,并無這個必要。”
姜星火看著這個很特殊的“敵人”,說道:
“黃御史倒是個剛直之人。”
黃信平淡地說道:“言官嘛國朝養(yǎng)士三十五載,總得有我這樣的人或許我死的早幾年,可陳瑛、紀綱,也不過酷吏鷹犬爾,以史為鑒,張湯、來俊臣這種人有什么好下場?威風(fēng)幾年,皇帝用不著了,就得以死來泄天下之憤了,你也一樣。”
姜星火揣著手,笑著問道:
“我也是酷吏嗎?”
黃信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是酷吏,你是商鞅、王安石那般的人物,比之紀綱陳瑛,你的下場會更慘,變法失敗了,皇帝怨你,你得死;變法成功了,皇帝怕你,你還得死。”
“那照著黃御史這般說,我便沒個活路了?”姜星火看著對方,問道。
“當(dāng)然有。”
姜星火跟嘮家常一樣,微微仰起頭。
“說說。”
“你當(dāng)相父,才有活路,還是弒君的相父。”
黃信哈哈大笑道:“就算你歷經(jīng)千難萬險,把變法推行了下去,于國有大功,威望無雙,陛下自覺時日無多的時候,也會帶你走的。”
若是旁人聽了這話,再結(jié)合最近永樂帝對于二皇子的態(tài)度,以及整個風(fēng)暴里,從金忠到內(nèi)閣,都隱約指向了大皇子的身影,很難不會心存顧慮。
變法即是證道,道心不堅,哪怕稍有瑕疵,都會眨眼間擴大為巨大的裂隙,而事實上,自打走上變法這條路,就注定了從上到下大多數(shù)人都會成為敵人,而原本的支持者,也極有可能會因為種種原因反目成仇。
心智不夠強大的人,是走不了變法這條路的。
姜星火非但沒有震驚,反而眉梢一挑:“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黃信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你覺得我是什么目的?”
“變法是變法,為什么我現(xiàn)在能獲得的線索,都在刻意往立儲之爭上引?手段很巧妙,也很管用.畢竟變法的支持力量里,大皇子很關(guān)鍵,若是能除了李至剛,支開夏原吉,再讓我與大皇子離心,確實在最高層就沒什么力量了。”
只需要稍有廟堂斗爭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打蛇是要打七寸的,既然是斗爭,哪能不瞅著敵人的薄弱之處打?
變法能掀起這么浩大的聲勢,自然離不開姜星火通過獄中講課,給大明帝國的高層換了腦子這個最關(guān)鍵的因素。
這是變法能起來的核心原因,但換個角度想,也同樣是變法的薄弱之處。
變法確實是一場自上而下掀起的運動,這意味著變法只有在高層有著相對優(yōu)勢的力量,而極度缺乏中下層的支持者.江南之行或許稍稍改變了下層的情況,但在朝廷里,中級官員,還是反對變法者占絕大多數(shù)。
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因為變法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考成法”。
那么,如果你是姜星火的敵人,該如何針對姜星火?
自然不是直接上書彈劾姜星火,姜星火是圣人一樣的人物,從公到私都沒什么弱點,事實上,這也是姜星火拒絕指婚的因素之一,有了女人,就有了弱點,更何況這女人會帶來一連串的親戚,這些親戚往往會成為被攻訐的借口。
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對姜星火動手,要削弱他的核心力量,也就是大明帝國最高層的支持者。
如果變法在最高層都失去了優(yōu)勢,甚至于姜星火和皇帝、大皇子都離心離德了起來,那么本就有些“空中樓閣”意味的變法的猝然崩塌,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黃信的面容嚴肅了起來,笑容在他的臉上徹底消失了。
“再讓我猜猜說的不對,還請黃御史指正”
姜星火在椅子上幅度極大地揚起頭,看著刑室的天花板。
“其一,雖然你串聯(lián)了不少御史,但在我看來,恐怕未必是什么廟堂上有組織有體系的秘密團體勾結(jié)在一起,集體發(fā)動了這次行動,大明還沒有到這一步.江南和江西籍貫的士大夫或許出了力,跟著紛紛上書,把水?dāng)嚨煤芑欤鞘腔谧陨砝娴淖园l(fā)行動,如今看來,或許也是算計的一環(huán),用來混淆視聽。”
“其二,幕后主使一定是有的,但去年廟堂來了一次大清洗,建文帝任用的那些尚書、侍郎基本都被換掉了,連中層的郎中、主事,人員變動規(guī)模都極大,恐怕幕后主使,也未必見得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甚至現(xiàn)在是不是朝廷官員,都不好說但無論如何,其人或幾人,在廟堂中的影響力,一定是有的。”
“其三,你們并不強大。”
姜星火松了松脖頸,站了起來,俯視著黃信。
“你們看到了所謂的‘弱點’,也確實這么做了,但到了今日,你卻只能用言語來挑撥我,這恰恰是你、或者說你們,無能為力的一種表現(xiàn)。”
“答案也很簡單如果高層不內(nèi)斗,皇帝、皇子、尚書、勛貴,都堅持變法,那么不管你們怎么謀劃,還是贏不了。”
黃信沉默著,他沒想到,在姜星火眼中,自己等人已經(jīng)是黔驢技窮。
黃信緩緩搖了搖頭:“我不評價你說的話,但是我要說的是,即便我們輸了,你還是贏不了。”
“哦?你是說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反對者、挑戰(zhàn)者?”
“不,你雖然有種種神異之處,可你的敵人卻非是你能對抗的.有一句話我并未哄騙你,終有一日,你將與陛下分道揚鑣,到了那時,你縱使有滔天的能耐,也敵不過皇權(quán)。”
“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對于變法來說,景清的血誓,只是一個引子。”
姜星火冷淡的說道:“現(xiàn)在,你們的挑戰(zhàn),才是真正開始。”
黃信用右手撓了撓滿是跳蚤的發(fā)髻,低頭道。
“我觀察你很久了,若是沒猜錯的話,下一步你的‘強國富民’,便是要跟王安石一樣,走理財?shù)穆纷恿税赡銓W(xué)著荀子、韓非、商鞅那套,舍王道行霸道以治國,舍大義求實利以富國,可你的對手不只是士大夫,還有積累了數(shù)百年的道德學(xué)問,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比任何廟堂上的人都令人畏懼得多。”
“我知道你很強,在學(xué)問上攻破了理學(xué)最后的幾座阻礙之一,便是稱為一代儒宗也毫不過分,可永康學(xué)派的龍川先生(陳亮)便不強嗎?我觀你的學(xué)問路子,所謂‘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實踐才能出真知’,走的還是龍川、心水(葉適)兩位先生的事功之學(xué)(主張務(wù)實而不務(wù)虛,強調(diào)理論必須通過實際的活動來檢驗,認為‘無驗于事者,其言不合,無考于器者,其道不化’)的路子吧。”
這里的浙東永嘉、永康事功學(xué)派,指的是以葉適和陳亮為代表的學(xué)問派別,與當(dāng)時朱熹的理學(xué)、陸九淵的心學(xué)并列為南宋儒學(xué)三大學(xué)派,只不過事功之學(xué)較少為后人所知。
黃信曬然道:
“要變法,有些東西是繞不過去的。”
“龍川先生和朱子的王霸義利之辯,再來一次,你覺得你能贏嗎?”
黃信沒有說謊,變法的最大阻礙,從來都不是什么廟堂上搞政爭的文官士大夫。
只要是個體,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都是無足輕重的。
事實上,若是只靠砍人就能變法,那歷朝歷代敢砍人、有意愿變革的帝王名相多了去了,怎么沒幾個敢動又能成功的呢?
變法,表面上變得是法度,守舊,表面上守得是舊制。
可實際上歸根結(jié)底,爭得是廟堂乃至社會道德里最核心的命題,是不折不扣的道統(tǒng)之爭。
能不能不爭道統(tǒng),而直接變法悶聲發(fā)大財?
在中國古代的廟堂環(huán)境中,答案是不能。
因為變法必然涉及到最經(jīng)典的“王霸之辨、義利之辨、古今之辨”,這三個中國古代政治哲學(xué)中最核心的爭論。
就“王道”和“霸道”來說,這不僅是價值取向不同的問題,而且在現(xiàn)實廟堂領(lǐng)域,也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和各自的實質(zhì)內(nèi)容,正如宋人張木式所說:學(xué)者須先明王霸之辨,而后可論治體,這就是說辨別“王霸”并不僅僅是哲學(xué)思辨,而是非常現(xiàn)實的廟堂問題。
至于“義利之辨”,義利問題和義利關(guān)系在儒家倫理思想與價值觀中是極為重要的,而程顥、程頤、朱熹等人堅持董仲舒的觀點,認為道義和功利是互相排斥的.講道義當(dāng)然容易,當(dāng)然是某種廟堂正確,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指點點可太爽了,可變法,就是要重功利而輕道義。
“古今之辯”就更不用多說了,廟堂上到底是祖宗之法不可變,還是說法度要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學(xué)術(shù)上到底是師古,還是師今?這些問題從來都不是單純地哲學(xué)問題,而是極為敏感的廟堂問題。
總而言之,古今、王霸、義利,這是幾千年都繞不過的老命題。
姜星火就算是讓朱棣把所有反對者都砍死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是說氣話,到最后還是繞不開這些問題。
想要變法,想要進行儒教變革,解除思想禁錮,與制造力同時解鎖,來完成從思想到現(xiàn)實的雙重變革,那么這些挑戰(zhàn)是他所必須面對的。
換言之,是時候掀起一場思想上的討論與變革了。
這才是“啟蒙大明”真正要做的事情。
只有完成思想解錮,近代科學(xué)才有最基礎(chǔ)的發(fā)展和傳播的空間,有了近代科學(xué),才能進一步促進工業(yè)化,讓這個世界的大明走上一條新路,這是發(fā)展科學(xué)的前置條件。
說實話,光靠科學(xué)實驗震驚古人是沒用的,古代從來不缺奇思妙想,缺的是給這些奇思妙想建立一間遮風(fēng)避雨大廈的人。
姜星火走到了刑房的小窗前,打開了遮擋光線的木窗。
外邊,依舊是陽光燦爛的夏日。
隔著一條御河,對面街頭巷尾,依然熱鬧喧嘩著。
但在姜星火的眼中,卻有寒氣漸漸滋生。
“真理不辯不明,古今之辯,王霸之辯,義利之辯,不過是我路上的三塊絆腳石罷了,你且好好活著,看我如何踢走便是。”
姜星火回望著黃信,一字一句,平靜地說道。
“朱熹能宣稱他‘贏’,是因為他的對手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