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凡揉著腦門回到陳府時,抱琴蹦蹦跳跳的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陳府前堂內(nèi),陳四六正坐立不安的等著蕭凡。
若論陳四六如今對蕭凡的感覺,真可謂又愛又怕。
皇太孫駕臨江浦,儀仗徑自去了醉仙樓,并與蕭凡交談數(shù)語后,擺駕回了京師。
這個消息如今在整個江浦已傳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身為當(dāng)事人的岳父,醉仙樓的大東家,陳四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但知道得清清楚楚,更從女兒的嘴里打聽到更八卦的內(nèi)幕。
就跟陳家與曹縣丞的恩怨經(jīng)過一樣,原來蕭凡與皇太孫又是一出不打不相識,這位膽子大得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女婿,居然敢打當(dāng)今太孫殿下,聽說太孫殿下當(dāng)時被他打哭了……
想到這里,陳四六的褲襠便嚇得一陣濕意。
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陳四六左盤算右盤算,他陳家不論怎么算,都在被誅的“九族”之內(nèi),換句話說,蕭凡差點(diǎn)又害死他全家了……
為什么說“又”?
因為蕭凡干這種膽大包天又禍連陳家的事兒,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
陳四六覺得很費(fèi)解,他想不通,那個內(nèi)向懦弱靦腆的女婿,現(xiàn)如今怎么變成了一個專門惹是生非的惹禍精,而且闖的都是高級禍,這位女婿究竟經(jīng)過了怎樣坎坷艱難的心路歷程,才變成如今報復(fù)社會的急先鋒?
陳四六甚至在反省,是不是因為自己當(dāng)初將他與女兒的婚事拖了四年,導(dǎo)致這位女婿心火旺盛,房事沒有著落,因此性格產(chǎn)生了異變……
幸好當(dāng)今太孫殿下仁厚,不但不計較蕭凡犯駕之罪,反而與他交上了朋友,這對陳家來說,是大驚之后的大喜,陳四六既感糾結(jié)又覺得歡欣。
眼看這位女婿越爬越高,認(rèn)識的人也越來越尊貴,陳四六覺得有件事不能再拖了。
那就是蕭凡與女兒的婚事,商人要懂得審時度勢,要懂得何謂奇貨可居,這方面有個千年前的老前輩可以給陳四六作為借鑒,那就是戰(zhàn)國時的呂不韋,老呂曾經(jīng)也是個商人,后來為何能高居相國之位?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一顆很有價值的蒙塵明珠,秦異人。
正如陳四六發(fā)現(xiàn)了蕭凡的潛力一樣,已經(jīng)嘗到政治投資甜頭的陳四六覺得,蕭凡這樣的人才,在他還未大放光彩之前,一定要將他緊緊握在手里,將來大家一起飛黃騰達(dá),如何握緊他?自然便是他與女兒自小定下的親事,還有比聯(lián)姻更好的法子嗎?
這便是今日陳四六施召喚術(shù),叫蕭凡來的目的。
成親!必須的!
蕭凡剛走進(jìn)前堂,陳四六便兩眼一亮,然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其動作之敏捷迅速,令蕭凡有種眼花繚亂的錯覺,他再次深深的覺得,看似肥胖臃腫的岳父大人,很有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至少他的輕功很上得了臺面。
蕭凡肅然抱拳:“岳父大人,……請了!”
陳四六下意識抱拳回禮:“請了!……呃,這是啥禮節(jié)?”
“啊,不好意思,小婿換一種禮節(jié)……小婿給岳父大人請安。”
“啊哈哈,賢婿免禮,免禮,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
此刻陳四六站在蕭凡面前顯得很局促,現(xiàn)在的蕭凡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他看不上眼的貧賤農(nóng)家子弟了,雖然他明面上的身份并沒有任何改變,可他身后的背景卻著實(shí)有些大得嚇人,光是一個與他相交莫逆的曹縣丞就夠陳四六高山仰止了,更別提他最近還新交了一位太孫朋友,那可是當(dāng)今皇上的親孫子,將來要繼承大明皇位的未來皇帝呀!
以陳四六這種地位低賤的商人身份,何曾想過這位貧賤女婿竟能跟未來的大明皇帝交上朋友?如此大的背景,令陳四六面對蕭凡時感覺很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缺了禮數(shù)而致女婿的反感。
待蕭凡落座之后,陳四六才堪堪坐了下去,然后彼此之間便開始了“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的寒暄廢話。
國人自古尚含蓄宛轉(zhuǎn),甭管什么事情,總要先說一番廢話以后再慢慢扯到正題,這是“猶抱琵琶”之美,陳四六經(jīng)商多年,自是深諳此道。
但今天他碰到對手了。
一番廢話說了兩柱香時辰,似乎還沒說完,想不到蕭凡一個年輕人竟有如此好的耐性,陳四六漸漸感到不耐了,他年歲漸老,正是“老牛自知夕陽短,無需揚(yáng)鞭自奮蹄”的日暮年紀(jì),他覺得自己寶貴的光陰不能再浪費(fèi)在陪一個年輕人盡說廢話上,論陽壽長短,陳四六多半是活不過蕭凡的,跟年輕人說廢話是一件很不劃算的事情。
咳了兩聲,陳四六慢吞吞開口道:“賢婿啊,你可知我今日叫你來所為何事嗎?”
蕭凡一楞,接著便明白了,這位岳父大人多半要開口提親事了。
怎么辦?答應(yīng)嗎?前幾日大難臨近之時,陳鶯兒流著淚叫自己快躲起來的模樣,至今深深打動著蕭凡的心,在這個女子地位低下的年代,陳鶯兒不惜陳家牽連下獄,也要保自己的性命,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蕭凡可以肯定,陳鶯兒是愛自己的。
可是自己愛她嗎?
感動終歸只是感動,跟愛情并無關(guān)系。蕭凡需要那種強(qiáng)烈的,能把自己燒成灰燼的男女之情,很遺憾,陳鶯兒給不了他這種感覺。不知為何,蕭凡腦海里總浮現(xiàn)當(dāng)初陳鶯兒俏臉如冰的冷漠樣子,或許那才是她真實(shí)的一面吧,后來的巧笑嫣然,只是陳鶯兒的傳統(tǒng)思想作祟,刻意的曲意奉承討好未來的夫君,她將自己孤絕淡漠的一面深深隱藏了起來,可是……這樣能隱藏多久?夫妻在一起,過的是一輩子,一個女人有天大的能耐,她演戲能演一輩子嗎?將來性格不合時怎么辦?休了她?與其將來反目,又何必開始這段婚姻?
在愛情方面,蕭凡有著自己執(zhí)拗的堅持,不是他想要的,他便不愿要。人生在世,如果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做主,這樣活著是不是太可悲了?
拒絕吧。蕭凡暗暗下了決定,他為陳鶯兒的真情而感動,但感動與愛情必須分開,兩者若是混淆,將來痛苦的是雙方。
不過拒絕必須要拒絕得委婉些,畢竟陳家養(yǎng)了自己四年,這是恩情。
“賢婿,賢婿!你怎么了?”見蕭凡久久不說話,眼神空洞的坐在椅子上發(fā)楞,陳四六有些急了。
“啊,沒什么……不知您今日叫我來,有什么事情吩咐嗎?”蕭凡的態(tài)度依然恭謹(jǐn)。
“咳,賢婿啊,你與鶯兒自小……”
“岳父大人,醉仙樓上個月的純利已結(jié)算出來了,呵呵,一個月賺了千兩銀子,恭喜岳父大人財源滾滾……”
“啊?是嗎?這可真是好消息,哈哈……呃,說正事,你與鶯兒……”
“岳父大人,聽說前院的石潭里養(yǎng)了很多王八,咱們什么時候把它們撈上來煮了吃,王八補(bǔ)腎,還能壯陽,岳父大人吃了必定雄風(fēng)長存,金槍不倒……”
“啊?這個……我已久不好此道,你是年輕人,倒是可以多補(bǔ)一補(bǔ)……呃,說正事,你與鶯兒……”
“岳父大人,醉仙樓老蔡養(yǎng)的一條母狗居然有了身孕,這狗已十來歲高齡,如今枯木逢春,鐵樹開花,實(shí)在是可喜可賀……”
陳四六終于怒了:“我跟你說正事,你跟我提母狗做什么?它懷孕又不是我干的,關(guān)我何事?”
蕭凡楞了,半晌才非常誠懇的道:“小婿只是隨便一提,沒想到岳父大人對母狗懷孕一事居然反應(yīng)這么大,小婿敢對天發(fā)誓,母狗懷孕,小婿絕沒有懷疑過跟岳父大人有關(guān),岳父大人的人品小婿還是信得過的……”
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別扭?
陳四六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于是氣哼哼的道:“不跟你繞彎子了,我已決定,你跟鶯兒的親事可以操辦了,我問過城里的先生,下月初八是黃道吉日,宜嫁娶。你們下月成婚吧……”
陳四六自顧自的宣布了決定,見蕭凡呆坐無語,頓時又有些心虛了。現(xiàn)在這位女婿不比當(dāng)初,已經(jīng)不是自己可以頤指氣使的窩囊姑爺了。
“你……你覺得我的決定怎樣?說說你的想法吧。”陳四六小心翼翼的語氣中甚至還夾著幾分哀求。
蕭凡仍在沉默。
陳四六艱難的道:“其實(shí)……下月二十三亦是黃道吉日,要不,這兩個日子你隨便選一個?”
蕭凡沉默依舊。
陳四六開始誘之以利:“鶯兒嫁給你,嫁妝可是很豐厚的哦,其中半家醉仙樓亦包括其中,陳寧不爭氣,以后整個陳家都要靠你打理……”
蕭凡還是不說話,仿佛變成泥鑄木雕一般。
陳四六急了:“成不成的你到底說句話呀!一動不動的裝啞巴算怎么回事?”
良久,蕭凡終于嘆了口氣,神情變得無限蕭瑟,以無比幽怨的語氣,悠悠嘆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啊……”
陳四六氣道:“你少拿匈奴說事兒!人家現(xiàn)在叫韃子!照這情形,韃子百十年都滅不了,你這輩子不娶親了?”
蕭凡繼續(xù)嘆息:“年輕人應(yīng)該一心撲在事業(yè)上……”
“你……你的事業(yè)都是陳家的,與鶯兒成親,耽誤不了你的事業(yè)!”
“我還處在青春期,太早成親,對我的身體發(fā)育不好……”
陳四六無語了:“…………”
…………
…………
成親之事不歡而散,蕭凡離開前堂,回醉仙樓去了。
陳府前堂后的山水屏風(fēng)內(nèi),一道裊娜的麗影悄然出現(xiàn),伴隨著輕微的啜泣聲,悠悠在寂靜的前堂回蕩。
陳四六沒回頭,他臉色冰冷得似乎能刮下一層寒霜,雙目陰沉的注視著蕭凡的背影消失在大門。
“鶯兒,這個蕭凡,我陳家怕是留不住了。”
陳四六身后,陳鶯兒雙拳攥得直發(fā)抖,一雙美麗的眸子里滿是哀怨,淚珠兒順著姣好的臉龐,流落腮邊,她的貝齒狠狠咬著下唇,一線紅艷觸目的鮮血,緩緩在嘴邊流下,腥咸而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