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牌位竟然能讓造反大軍的頭子低頭跪拜,這事說起來荒謬,可它卻是真真實實的,在這個注重名分大義的時代,既然你打著奉先帝遺旨的名號,那么就必須為自己說的話負責,現在先帝的牌位就在眼前,若不管不顧的在牌位前亮刀兵,那就等于是朱棣在打自己的臉,起兵造反時傳檄天下的所謂“奉天靖難”的檄文就是一堆屁話,從此天下再無人肯相信他,甚至連跟隨朱棣造反的燕軍也不會再服從他。
大義和名分就是這么重要,既然把造反的借口說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朱棣必須為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付出代價。縱然再心不甘情不愿,你也必須在牌位前老老實實跪下磕頭,這就是忠孝之道,雖然只是一種表面的形式,但天下人看的就是這表面的形式。
蕭凡這一招玩得太惡毒,眼看就要攻下濟南城的燕軍將士見主帥竟然面朝濟南城跪下,十幾萬人滿腔的昂然斗志頓時化為烏有,全軍嘩然。
城頭那面寫著朱元璋牌位的大旗太遠,十幾萬人看不清楚,不過前鋒陣列傳過來的消息卻是實實在在的。
王爺都朝濟南城跪下了,我們還打什么?有意義嗎?
城頭的蕭凡見奸計得售,沉重的心情明顯舒緩了許多,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淺笑。
他終于找到一個能夠不費一兵一卒堅守濟南城的方法。
朱元璋牌位在前,身為先帝臣子的蕭凡也不能站著,否則便是大不敬,于是蕭凡也撲通一下跪在城頭的馬道上,面朝牌位跪了下去,口中大呼道:“臣蕭凡,拜于太祖高皇帝靈前”
蕭凡一跪,身邊所有的守城將士也跪下了。
蕭凡直起身,扭頭看著城墻下一臉沉重跪著不語的朱棣,不由皺了皺眉,大聲道:“王爺,先帝英靈牌位在前,你麾下將士為何不跪?他們難道不愿奉我大明朱姓天子嗎?”
這話說得比較嚴重,燕軍將士若不朝朱元璋的牌位下跪,則證明燕軍起兵便是**裸的造反,欲推翻朱姓王朝,麾下的將士都造反了,你這當主帥的王爺難道還是清白的嗎?
朱棣眼皮猛跳,鐵青著臉盯著城頭上似笑非笑的蕭凡,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良久,朱棣扭頭,對身旁的道衍大喝道:“傳令三軍,全部收起兵刃,向父皇牌位跪拜”
道衍擦著冷汗囁嚅道:“王爺,三思啊……”
“不必說了全軍跪拜,違令者,斬”
道衍面色蒼白,無力朝傳令兵揮了揮手。
隨著軍令的下達,燕軍十余萬將士紛紛無奈的面朝濟南城跪下,黑壓壓的人群矮身三拜,揚起一陣漫天塵土。
朱棣氣得渾身直哆嗦,他很清楚,燕軍十余萬人這一拜,士氣必然一泄千里,攻克濟南的難度更大了。
道衍在他旁邊勸道:“王爺,咱們拜也拜過,天下人再也說不得什么,起身吧。”
朱棣點點頭,剛待回頭命將士們站起來,城頭上蕭凡那討厭的聲音又遠遠傳來。
“慢著別站起來,你們姿勢不對,再拜一次”
朱棣堪堪站起的身軀狠狠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進塵土里。
“蕭凡,別太過分什么叫姿勢不對?”朱棣咬牙切齒,語如冰珠。
蕭凡好整以暇道:“王爺,先帝牌位在前,你這是什么態度?恭敬點好嗎?你和你麾下將士拜得太過敷衍,先帝若在天有靈,必然很不滿意,會罵你是個不孝子的,下官這也是為王爺的清名著想……”
朱棣眼中冒得熊熊火焰,怒道:“那你說該怎么拜?”
蕭凡笑了:“先帝一代開國英主,雄才偉略,功比日月,我們自然要五體投地的拜,王爺,下官給你示范一下,仔細看著啊……”
說著蕭凡高舉雙手,高撅著屁股,五體投地的拜了下去。
直起身,蕭凡笑道:“看見了嗎?這才是正確的姿勢。”
朱棣表情變幻萬狀,勃然的怒氣令他的面孔扭曲成一團,眼中瞳孔不斷放大縮小,神情分外駭人。
良久……
“傳令全軍,照他的姿勢再拜一次。”朱棣咬牙下了命令。
于是,十幾萬燕軍將士在城外廣袤的平原上紛紛高舉起雙手,跟邪教教徒拜神似的,一個個五體投地拜得不亦樂乎。
拜完之后,朱棣語帶無限殺意的冷冷道:“蕭凡,拜也拜過了,你無話可說了吧?”
蕭凡大度的使勁揮了揮手,笑瞇瞇道:“回去吧,都散了吧……”
朱元璋的牌位在前,打是不能再打了,可放棄卻又實在不甘心,朱棣當即下令退兵十里扎營。
剛轉過身,蕭凡朝著朱棣的背影大喊道:“……王爺,明天記得讓你麾下的將士們每個人寫一份參拜先帝牌位的感悟日記,辭藻要華麗,認識要深刻,不能少于五千字……”
嗖
一支夾著無限憤怒殺意的冷箭從城墻下射向蕭凡。
當
盾牌擋住了。
濟南城頭,看著浩蕩不見邊際的燕軍潮水般退去,蕭凡嘴角的淺笑越來越深。
城墻馬道上,所有的守軍將士都瞧著他,目光中的崇拜敬意非常明顯。
山東布政使鐵鉉情不自禁朝蕭凡長揖道:“蕭侯爺大才,不費一兵一卒退叛軍,下官佩服之至。”
蕭凡謙虛道:“鐵大人客氣了,其實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來的,真正的功臣是你啊……”
鐵鉉一楞,接著失笑道:“侯爺說笑了,如此卑鄙……咳咳,如此絕妙的退敵之策,下官怎么想得出?下官是君子來的……”
蕭凡心里那個氣啊,老鐵你這話啥意思?難道我不是君子嗎?
拍著鐵鉉的肩,蕭凡認真道:“這法子真是你想出來的,我只是拿來抄襲而已……”
“不可能”
“你再仔細想想,六百年后的史書上都是這么寫的,我不可能記錯。”
鐵鉉:“…………”
入夜,燕軍大營,朱棣帥帳內。
滿腔抑郁的朱棣盯著案上一盞搖曳的燭火,頹然嘆了口氣。
“先生,濟南看來已不可取,我們還是退兵北上吧,蕭凡在濟南,東昌,大名,彰德等諸府布下重兵,形成一道千里包圍圈,我燕軍南下難如登天,罷了,京師皇位看來并非本王所想的那般容易得到,本王只能領軍退回黃河北岸,與朝廷劃河而治,做那半壁江山之主,總好過兵敗丟了身家性命……”
道衍孱弱如病虎般的身軀忽然站起,走到朱棣面前,語氣不由自主的急促:“王爺怎可自暴自棄?豈不聞寧為雞首,不為牛尾,做那半壁江山之主難道便是王爺的志向么?只有攻克京師,登上京師皇庭的龍椅,王爺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眼前一點點挫折便失了信心,如此豈是明主所為?”
道衍接著冷笑道:“而且,王爺退回黃河北岸難道就以為高枕無憂了嗎?朝廷會任由王爺將大明的疆土一分為二?《禮記,曾子問》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臥榻之側,朱允炆豈容王爺酣睡?王爺若不能攻克京師,徹底打敗朱允炆,朝廷必不會放過你,那時王爺以河北一隅戰舉國之兵,勝算幾何?……王爺,我們都沒有退路了”
“剛才斥候來報,東昌,大名,彰德三府援軍離濟南城只有兩天路程了,兩天以后,我們將陷入被朝廷兩頭夾擊的絕境……”朱棣的虬髯大臉上寫滿哀愁。
道衍氣道:“不是還有兩天嗎?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兩天的時間,任何可能都會發生,濟南城也不一定拿不下來”
悲觀的人總是念叨“只剩兩天”,樂觀的人總是欣喜著“還有兩天”。這就是人與人區別。
朱棣嘆氣道:“兩天又能怎樣?蕭凡那狗日的無恥之徒請出了父皇的牌位,本王若敢在牌位前動刀兵,必會得罪天下人……”
道衍沉默下來,靜靜思索一會兒,然后臉上浮出幾分陰險的笑意。
“蕭凡不過小小聰明而已,終究上不了臺面,欲破此計很簡單……”
朱棣聞言一楞,接著飛快坐直了身子,驚喜道:“先生能破此計乎?”
道衍不屑的冷笑道:“區區詭計而已,破它太容易了。”
“敢問先生,如何破之?”
道衍陰沉的笑道:“王爺,圣人傳下來為世人所奉行的孝道,說穿了只有一句話: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次日一早,燕軍大營戰鼓隆隆,朱棣下了軍令,燕軍再次兵圍濟南。
朱棣下了決心,不克濟南誓不罷休,先帝的牌位又怎樣?今日他也有殺手锏。
城頭上,蕭凡一身披掛,瞧著城外黑壓壓的燕軍將士扛著登城木梯,背著“一窩蜂”火器,拿著刀劍盾牌,一副馬上要攻城的架勢,蕭凡不由吃了一驚。
兩軍沉默對峙,一觸即發的當口,朱棣騎著馬,嘴角噙著冷笑,慢悠悠的走到城墻不遠處。
“王爺,你這是做什么?難道你執迷不悟還想攻城嗎?”蕭凡站在城頭冷冷問道。
朱棣點頭冷笑:“不錯,本王誓取濟南”
“先帝牌位在此,你敢妄動刀兵,不怕得罪天下人嗎?”
“本王當然不敢得罪天下人,所以本王今日給你們帶來了一樣驚喜……”
蕭凡好奇道:“再來一瓶?”
“…………”
朱棣沒搭理他,朝身后一揮手,幾名燕軍兵士扛著一面碩大的黑底白邊旗幟上前,旗幟上新繡著幾個金色大字:“大明仁祖淳皇帝朱諱五四之神位”。
朱五四,一個普普通通的安徽農民,不過他還有一個了不得的身份,——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父親,朱元璋立國大明之后,追封他的父親為“仁祖淳皇帝”。
蕭凡惡毒,朱棣比他更惡毒,今日干脆把他爺爺的牌位祭了出來,這樣一來,立在城頭的朱元璋牌位不免矮了一截兒,城頭是兒子,城下是老爹。
朱棣騎在馬上,得意的大笑:“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蕭凡,你說本王今日有沒有資格攻城?”
蕭凡冷汗潸潸,雙目怒睜,狠狠一拍城墻垛口,怒道:“你爺爺的……”
“放肆你敢罵本朝淳皇帝,蕭凡,你這是大不敬”朱棣勃然變色。
蕭凡倒退一步,咬牙怒道:“你好卑鄙”
朱棣仰天大笑:“這都是被你逼的有我大明仁祖淳皇帝牌位在此,天下人誰也無法說本王的不是,蕭凡,別以為全天下就你一人最聰明,本王只是不屑跟你耍這種詭計罷了……來人,傳令三軍,攻城”
蕭凡冷笑一聲,大喝道:“慢著朱棣,你別高興得太早,你以為你贏了嗎?告訴你,今日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對濟南動刀兵”
朱棣一楞,心頭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蕭凡這王八蛋又想玩什么花樣?
蕭凡站在城頭冷冷道:“王爺,不就是拼爹嗎?看誰拼得過誰,反正都是你們朱家的……來人,把新制的牌位請上來”
在朱棣和眾燕軍將士驚愕的目光下,濟南的城頭,朱元璋的牌位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新的牌位,黑底白邊的旗幟上繡著幾個碩大的金字:“大明熙祖裕皇帝朱諱初一之神位”
朱初一,同樣也是個普普通通的安徽農民,不過他還有一個更了不得的身份,——他是朱元璋的爺爺,朱棣的曾爺爺,后被追封為“熙祖裕皇帝”。
一大家子不論死的活的,在濟南城前算是團聚了,真熱鬧……
眼明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朱棣身旁的“仁祖淳皇帝”很明顯比不過蕭凡身旁的“熙祖裕皇帝”,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剛剛還是老爹的仁祖淳皇帝,這會兒成了兒子,朱五四的老爹熙祖裕皇帝在上面呢,怎么打?
至于朱元璋的牌位……
現在已沒人搭理了,這會兒朱元璋成了孫子。
朱棣楞楞盯著城頭瞧了許久,氣得差點栽下馬來。
“你好卑鄙”朱棣咬牙切齒。
不知是不是故意,蕭凡大拇指點了點自己,又點了點朱棣,昂首挺胸道:“我是爹,你是兒子,還拿得出更高的祖宗嗎?”
朱棣咬牙:“嘎吱嘎吱……”
蕭凡笑得如同天使一般和善:“拿不出了是吧?很好現在,下馬,收刀,跪拜,磕頭,謝謝合作。”
“你……”一股逆血在朱棣胸腔中使勁上涌。
濟南城外上演了和昨日同樣的一幕,在朱棣的帶頭下,十余萬燕軍將士收起刀兵,恭恭敬敬的朝城頭朱元璋的爺爺朱初一,大明熙祖裕皇帝的牌位跪拜,五體投地式深深磕頭……
全軍起身,退兵,老實得跟孫子似的。
盯著朱棣氣得直哆嗦的背影,蕭凡最后悠悠說了句話。
“王爺,連著兩天了,你到底是來攻城還是特意來拜祖宗的?明天還來不來?”
撲通
朱棣的侍衛親兵大驚失色。
“王爺栽到馬下去了……”
“啊王爺吐血了”
“快救王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