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貞元十三年,洛陽城。
若說近兩年洛陽城內風頭最盛的是何人?非新晉狀元郎,非昨夜娶了新妻,排場盛極的某商賈大戶,也非拿了洛陽城“才色雙絕”的某美人。
都說“洛陽牡丹甲天下”,其艷麗雍容,不知引得多少人為之折腰,雖有文人雅士主“雅竹淡菊”,但盛花時來洛陽一遭,便知“亂花迷人眼”,一時之間倒真真分不清是愛菊愛竹還是愛牡丹了。于是乎又回到近兩年洛陽城內風頭最盛的是何人?便是那聲名堪比牡丹的“牡丹公子”蘇合。
莫說慣于流連煙花之地的豪士富紳,單街頭一個小百姓,都多多少少知一些“牡丹公子”的名號。
“‘牡丹公子’?可是那倚江樓的蘇合?嘖嘖,聽聞其容貌風流嫵媚,只可惜是個倌倌……”
“嗐!我不好那一口,關注他做什么?況且這蘇合生得再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個倌倌,再過個幾年,年老色衰,誰還會惦著?”
“聽聞蘇合憑其美貌,甚得富豪老爺喜愛,性子嬌縱,乖張暴戾,前兒不是有個劉美人?于倚江樓對飲時說了他幾句壞話,那蘇合正巧經過,聽見后,登時便喚了幾個仆從,拳打腳踢,那劉美人后來不是香消玉損了?”
以上之人所言都不假。牡丹公子美出了名,嬌縱也出了名,在煙花柳地一帶獨占鰲頭,無論小倌娼子都是不敢惹其的。
貞元十三年,夏季剛開了個頭頭,天氣輕暖,柳絲榆英芳菲,海棠桃李灼灼,院子里蝶翩翩,蜂擁擁。蘇合坐在窗前,卷了簾子,袖中摸出一盒蘇合膏來,小指輕沾,細細抹在脖間、耳后、手背,幽幽香味沁脾,還帶了絲魅惑。只是觀花良久,禁不住嘆了口氣。
茍身于煙花之地多年,今已二十有五,他還有多少年華可蹉跎?日日承歡于男人身下,膩煩又如何?反抗不得,只能茍且偷生。又想著過會兒還需去臨江臺應酬,蘇合不得不收了心思,忙拾掇一番,喚了倆仆從,抬了頂小轎過去了。
祁越何不知道自己什么運氣。
本出身富門,自幼便定了娃娃親,后來家道中落,其父臨終前予了他一塊玉佩,道這玉佩本是一對,另一塊在與他定下親的張府千金手中,此番老去,恐兒子無依無靠,便讓他拿著玉佩去洛陽城尋未來岳丈。
祁越何千里迢迢而來,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張府所在,到了朱門前,一敲門,呈上玉佩,還未喚一聲“張伯父”,便被亂棍打出了門外。失意街頭,身無分文,正昏頭昏腦的,不知街上為何行人聚集起來,隱隱約約聽得一句“牡丹公子來了!”,還未有所反應,便被人潮一擠,踉蹌著上前,撲倒了一人,不料那人是個轎夫,身倒了,轎子也順勢“撲街”了。
祁越何不知道自己什么運氣,摔個跤都能把盛名洛陽的“牡丹公子”摔出來。轎子倒了,蘇合亦從轎中倒了出來,只聞人群一陣驚呼,紛紛擠上前,探頭要看看這難得的一幕,看看“牡丹公子”的相貌。祁越何見自己闖了禍,忙上前將蘇合拉了起來,還未道歉,先觀樣貌,禁不住呆了一呆,“這……這姑娘好生俊俏……”
因人群雜亂,蘇合不便做什么,只惱羞成怒,推開祁越何甩袖而去,
殿后的兩個仆從身強力健,按住祁越何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幸好蘇合已經離去,他們只揮幾下拳頭踢幾下腳,忙抬起轎子追過去了。饒是如此,祁越何身上也掛了不少彩,擦拭臉上的傷口時,手上不知何時染了蘇合香,細細聞一番,心里有了絲異樣。
近幾日祁越何的運氣著實有些背。比如千里迢迢來到洛陽城,被父親口中的“至交”亂棍打出了門,再比如上個街把名聲不是很好的牡丹公子撞了個撲街,再比如他發現其實牡丹公子真是個公子,然后他想卷行李離開洛陽這個傷心地,發現行李早不知被哪個缺德的順跑了。
身為一匹來自遙遠北方的狼,祁越何摸摸鼻子,決定要釋放一下血性。于是在城南的小廟里借宿了一夜后,第二天就氣勢洶洶地來到了“萬花坊”。坊主人是個文質彬彬的弱男子,抬頭一見一個面露兇相的七尺男兒,咽了口口水,道,“公……公子有……有何貴干?”
祁越何劍眉一松,低聲道,“掌……掌柜的,我有一事相求……”
掌柜聽這身形頗高的男子支支吾吾講了自己身無分文,將要落魄街頭,故欲在此店尋個工作,好賺些盤纏赴京趕考的事后,再一打量,見其眉目俊秀,估摸著能拉來不少女客,就笑瞇瞇地應允了。
萬花坊,顧名思義,便是真與花有直接關系。掌柜在城中有一莊園,一年四季鮮花不斷,應季時便運花進坊子里兜售,時日久了,早已打下名聲。萬花坊除掌柜外,收花的、賣花的、理花的,無一不是女子,上至五十下至十五,經常調侃“掌柜的愛花,其人也像花,文文弱弱的,真怕哪一天真的變了花,我還是頭一次見有男子這么愛花”。掌柜的難受,回到家跟老婆哭訴,老婆拍拍他的肩膀,“這群整天說三道四的八婆!說的真對。”
如今來了個祁越何,掌柜的不孤獨了,總算有個跟他一般愛花的男人了,他很開心,工錢也開了不少,還包住。
祁越何本來想著在“萬花坊”做兩年伙計,攢點銀子,再赴京入學,好應試入仕途,光耀門楣,打壓打壓老家那群不講人情,父親過世還惦著田產的本家,還有瞧不起窮小子的張伯父。
然直到那次,往倚江樓送了次花后,命運就有了牽扯,成了此生再難突破的劫。
那是五月初旬,天氣暑熱,太陽堂堂掛在天空,萬里無云。一盆一盆的盛花牡丹從莊園運來“萬花坊”后,掌柜看了看訂單,拍拍祁越何的肩膀,“辛苦了,伙計,要運二十盆。蘇老爺訂的,十盆‘青龍臥墨池’,十盆‘酒醉楊妃’,送與倚江樓牡丹公子。”
時隔一個多月,祁越何拉著板車來到倚江樓后,再次看到蘇合。彼時蘇合穿了件天青的薄衫,墨發高束,輕搖紙扇,其面比花嬌。祁越何將牡丹一盆盆移進屋里后,可能是狼的血性作怪,忍不住對蘇合說道,“講真,公子,外人皆道你為‘牡丹’,依我看,似乎‘玫瑰公子’更為合適些。”
蘇合眉一蹙,面露慍色,看了祁越何一遍,眉心鎖得更緊,“我怎么……見你恁的眼熟?”
祁越何道,“哦,可能是月前,我把公子你的轎子撲倒的緣故,雖然公
子你走了,但想必還是對我留了印象的。”
蘇合微微一笑,“哦?原來是你么?”
祁越何拉著一車牡丹回到“萬花坊”后,掌柜的一愣,問,“怎么了?這花怎么沒送到?”
祁越何雙手一攤,“不知道那‘牡丹公子’怎么回事,說了句‘原來是你么’,就把花都退了,還說以后若有人送花到倚江樓,希望那人不會再是我。”
掌柜搖頭嘆氣無奈,最后只得另派一人將牡丹送了去。
五月中旬,牡丹花盛,盛之又盛,城中召開了一場賞花會。身為資深的養花人,“萬花坊”掌柜自然而然地接到了邀帖。臨去那天,掌柜的送了一身紫檀色兒的衫子給祁越何,還有配套的束帶、紗氅、小靴、逍遙巾。掌柜的道,“此番前去,我也應帶一兩個友人,只是我素來只跟花打交道,無甚么知交,惟有與祁郎你頗有幾分交情,想了又想,就欲邀你同去。”
祁越何自然沒有拒絕,一身裝扮下來,竟是俊郎非凡,加上身量頎長,人群中甚是矚目。到了會場,不少人前來拜見,欲與他交,掌柜的頗長了幾分臉面,自然欣喜,暗示要給祁越何加工錢。
祁越何偷偷跟掌柜的擠眉弄眼了一下,不料眼擠到一半,感受到一股陰冷的目光,抬頭一瞧,只見蘇合不知何時也到了會場,瞅瞅他,再瞅瞅掌柜,一臉了然的神情。祁越何知道他誤會了,就偷偷尋了個機會,趁蘇合逃應酬,獨自一人在花叢里賞花的時候湊了上去,“那個……你誤會了,其實方才那是‘萬花坊’掌柜,我們之間沒有什么的……”
蘇合淡淡瞥了他一眼,“哦?那又與我何干?”
“沒……沒什么干系,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沒想到蘇合眼神一冷,表情沉了下來,“那種人,哪種人?你是說斷袖之癖?還是說以男色侍人?呵,抱歉了公子,我便是‘那種人’。”說罷拂袖而去。
祁越何一臉郁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呆了半天,敲了敲腦袋,也回去了。
晌午的時候會場置辦了酒席,就著滿園艷麗非凡的牡丹,酒香四溢,沁人心脾,有人喝醉了,提議玩“對酒令”——便是一人作半闋詩,連作五首,點名一人來對,被點而對不出的人便要罰酒,一首三杯。
輪到蘇合的時候,他鳳眸流轉,脫口就道,“五月牡丹真國色,花開小蝶隨香來。”
眼波又一流轉,點名“祁越何”。這本是想著祁越何肚子里應沒有什么墨水,讓他出出丑,不料祁越何略一思索,對,“蝶翻金粉雙飛翼,不知莊周南柯與?”
蘇合一愣,咬咬牙,又對,“楊妃醉華清,云霞臉兒花。”
祁越何彎了彎眼,“青龍臥太極,絕色生墨池。”
連吟了五闋,闋闋都能對上,引得在座之人連連喝彩。蘇合由本來的看笑話,到氣郁,再至最后的另眼相看。四目相對,祁越何笑得眉彎彎眼彎彎,一瞬間蘇合覺得他并非那般討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