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鋪滿眼瞳,填充每一寸視線。整個天地仿佛染遍鮮紅,再不剩其他顏色。
澹臺青陽的視線卻是無比清晰,眼瞳亦干凈得能感應最細小的風聲。
于是亦將這片血色看得更為清楚,看穿血色模糊下的云影、天光,以及飛揚的建筑檐角。
細細春草輕拂腳踝,風中有股淡淡的血腥氣息,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花草之氣。
這是一片被血色浸潤的春光。
澹臺青陽四下看去,目光略有失神,英氣劍眉間落下點點愁色。
心尖忽被一股莫名的悲戚抓住,呼吸幾若懸空,胸口傳來淡淡刺痛。
向前走去,澹臺青陽隔著血色仰首看去,便見一座青石山門矗立眼前,沉靜而了無一絲生機。
血色將青石溫潤脈理染成刺目的鮮艷,滴滴紅光沿順青石上雕字紋理緩緩流淌。
“昊光道院”。
澹臺青陽看清雕字,腦中嗡然發(fā)出一聲轟鳴。
似是懸空多時的石頭,轟然落入心湖蕩起圈圈浪濤。
輕按胸口,澹臺青陽耳聞淡淡人聲,活力充盈如同春鳥啼唱。
更有衣衫輕舞、身形掠空之聲交錯響起,就在數十步之外的建筑群中。
眼前形景,熟悉一如昨日。
澹臺青陽猛搖其頭,努力提起真氣游蕩全身,喚起靈感感應四周。
除了厚重的血色之外,一切平靜如斯。
澹臺青陽明知眼前是幻境,卻能觸摸到每一絲細小風聲,尚帶春暖之意。
仿佛比真實存在,還要令人神動。
凝神回想,澹臺青陽記得看到這片幻境之前,他與進攻「乾坤神殿」的全體人馬一應被吞入血色浪潮之中。
那是布在“三教孔雀令”存放地之上的精妙術法,卻不想開動了這般深邃的幻境。
澹臺青陽靜下心來,想及之前走過的那片灰霧迷森,心知一切幻覺都源于人心。
壓下心念,少年一擺衣襟,正如當日昊光道院內那名天資奇絕、氣質清冷的意氣少年一般,昂首闊步走將進去。
頭頂被血色浸透的青石山門,忽發(fā)一記波動。
回頭一看,澹臺青陽卻未發(fā)現異樣,負背手指暗掐法形,一心戒備接近人聲所在。
似有日光穿入,被血光染成妖異丹紅,越發(fā)顯得迷離。
澹臺青陽微微瞇眼,足下一定卻看到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眼前是青石鋪地的巨大道場,中心一片八卦石雕黑白分明,白石冷清、黑玉溫潤,一切都如記憶中那般。
成群身著道衣、意氣風發(fā)的年輕道者分錯練習,掌風飛錯、身法飄忽,真氣光耀、拳氣飛舞,不時有暗中偷閑者三兩聚集,得空說上幾句笑語,盡是少年親密模樣。
更不時有數道身影飛掠半空,借飛揚檐角之力練習身法,輕盈如云中飛燕。
澹臺青陽回看自身,只見周身沾滿細小霧痕一般的蒼白光暈,恰似被小小柳絮裹滿身體,真氣一時流動不暢。
暗運功體,澹臺青陽只覺周身氣勁都被隱隱壓制。大約是幻境帶有阻礙功體的作用,但更深緣由在于少年自己無法提起全力。
看定眼前形景,澹臺青陽不自覺微微出神,眉眼間的鋒銳殺氣已然消逝,只余朗朗少年面相。
黑發(fā)輕舞,不時拂過眼睫。澹臺青陽慧眸輕轉,眼前一群少年練習得熱火朝天,一心修煉得道之意盡在青春明媚的面容之上。
足下略顯輕飄,澹臺青陽微覺全身開始脫力,骨骼漸次透出綿軟,仿佛被腐蝕之水浸泡瓦解一般。
“啊。”心覺不好,澹臺青陽卻一時無法拉回被這回憶畫面定住的神識,糾纏于心的悲戚越發(fā)洶涌,漸漸蕩成滿心悲潮。
“我們三人仍如往日那般,有何不好嗎?”一道傲氣卻暗藏柔情的女音倏然沖入耳畔,澹臺青陽幾乎一時錯認成那是被風打亂的鳥啼。
心下一凜,澹臺青陽微有慌亂四下看去,此時那女音又悠悠傳來,直接穿耳入心。
“就留在昊光道院中,做那個天賦卓絕、人人共贊的青陽,有何不好嗎?”
女音哀傷隱忍,似是眼含清淚、緊抿薄唇說出話語。
“無……”澹臺青陽頓覺心跳錯亂半分,四周血色緩緩流溢開來,恰似淚光輕落般模糊眼前形景,“無瑕師姐?”
一聲輕喚,仿佛引動虛空中某種回應,眼前形景忽起變化,飛速旋轉起來。
血色震蕩、人影紛亂,鳥啼、人聲亦一并混亂旋轉,蕩成令人難忍的可怕噪聲。
噪聲拉起尖銳嘶鳴,澹臺青陽只覺魔音穿腦,簡直要將其頭顱一舉撕裂,痛苦捂定頭側半跪下來。
腦中似起驚浪,不斷拍散游離理智。澹臺青陽顫抖一吞咽喉,暗念心訣拼力止住功體發(fā)虛的趨勢。
“心凝如水,抱元守一……”簡單心訣被澹臺青陽念得支離破碎,反復念了數次方才漸漸起效。
“青陽,你可是昊光道院的希望啊。”又一道清朗男聲傳入耳畔,將澹臺青陽好不容易穩(wěn)定些許的心緒驟然撥亂。
澹臺青陽猛立起身,仰頭旋身急看,無論如何看還是只有一片迷蒙血色,似是下了千年未停的冰冷血雨。
兩個聲音的主人面容漸現,似在澹臺青陽觸手之處,又似在少年混沌搖晃的腦海之中。
真幻交替、虛實錯亂,澹臺青陽再念心訣試圖平靜心緒,亦不管用。
兩道身影現于眼前,模糊飄搖又似觸手可及。
澹臺青陽瞇起清眸,微微搖晃看定雪未霽與晴無瑕。
二人一身雪白道衣,被模糊血色染成輕紅。腰間八卦流蘇迎風輕舞,仍是那般風姿卓然、通身靈氣的少年男女模樣。
微微一笑,兩人身形輕斜兩兩相對,朝澹臺青陽伸出手去柔聲道,“青陽,你回來了。”
雪未霽仍是目藏慧黠,晴無瑕亦是一身清傲,卻都帶溫和笑意,似是看定自家弟弟一般。
那正是澹臺青陽所熟悉的,自己仍在昊光道院中時看到的二人模樣。
“青陽,過來此處。”雪未霽輕輕歪頭,牙齒潔白得暗露森冷。
澹臺青陽緊凝心神,牙齒猛然一合咬破嘴唇,重重吸來一絲血味強挺清醒。
心神一震,澹臺青陽更覺那二人潔齒森冷,笑意深藏詭譎。
二人似是全身浴血的模樣,聲聲呼喚如同咒魘,“青陽,過來師兄、師姐這里。”
語氣溫柔,有一絲催眠的錯覺。
澹臺青陽只覺困意上襲,緊急閉目深吸一氣,猶未睜眼便反手握住劍柄。
鏗然一聲拔劍出鞘,澹臺青陽同時睜開清眸,眸光同劍影一般凌厲。
也不起式、也不出聲,澹臺青陽面凝寒霜直接翻轉手腕,形似切除殘樹枯枝一般一劍劈下。
茫茫血影頓時翻卷開來,如同濃稠爛泥被生生攪散,兩道人影瞬間拉長扭曲,面容更是撕成碎片般眉眼分離、笑容溶解。
僅僅手起一劍,澹臺青陽已覺脫力甚深,暗思自己功體被壓制到如此地步,連真氣都快感應不到。
嘴唇上的痛覺撐起一絲清醒,澹臺青陽斜擎劍鋒擋于身前,但見被攪成一片的血色持續(xù)擴大,全無凝止之意,不由后退一步暗凝眉心。
隱約風聲、淡淡鳥啼驟然消散,數片巨大漩渦從天而降,在少年眼前不斷沖擊。
血色倏然一拉,周圍蕩起無數波紋,嗡嗡巨響稍縱即逝卻是力穿腦海。
“唔!”一瞬的穿腦之痛將澹臺青陽當頭擊倒,少年一個踉蹌便撲跪在地,只得撐住劍鋒以免全身栽倒。
眨眼間,周圍又是一片新的幻境。
澹臺青陽忍住劇烈頭痛四面急看,即使血色凝濃、緩緩流動,他亦看清了眼前園門之上那塊字匾。
“才峰情海”。
“這是……”四字宛似霹靂,直貫澹臺青陽天靈。
心中炸出的那個稱呼尚未喃喃出口,澹臺青陽只覺一陣輕盈腳步不斷接近背后。
腳步翩翩,來人定是風姿秀雅、不急不躁。
猛轉過頭,澹臺青陽只見一片血色淡淡流散,追隨一道身影行至眼前。
未見全身,先見一只素手伸入眼前,“青陽,你為何跌坐在地?”
澹臺青陽半張唇齒,嘴唇上一絲血口紅得驚心。
向上看去,便是蘭霓裳那張被血色纏繞的嬌容,雖是鮮紅模糊,但仍可見那慈母般的溫暖笑意。
溫慈眉目間,全然是往日那細語柔和、待己如子的模樣。
“師尊……”澹臺青陽失神喃喃。
“師尊拉你起來。”蘭霓裳秀目輕瞇,語如安慰卻更似蠱惑,“來,拉住師尊的手。”
澹臺青陽緩緩抬手,少年修長手指與女子溫暖素手間,距離不過分毫。
蘭霓裳微笑不語,靜待少年拉住她的手掌。
忽然,澹臺青陽閃電般收回手去,反手提起劍鋒直刺而去。
蘭霓裳并未躲避,任憑澹臺青陽一劍刺破臉龐,頓時身形融化,旋成道道血光。
澹臺青陽則被一股虛脫之力向后一拽,跌坐在地急急喘息。
方才眼眸掃過對方素手瞬間,他猛然看出破綻。
那絕非蘭霓裳,但亦不似幻影。
心中突發(fā)此念,卻是被虛空中某物一舉捕捉,一陣低啞笑聲咯咯傳來。
澹臺青陽立刻繃起戒備,劍尖重重一磕地面撐起身來。
眉眼凝冰,少年聲色更顯肅殺,“此幻境陣局之主,你是不是該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