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主考官大人知,學生乃年總督一友人之子。
這話看著一般罷了,能在答卷上寫上自己有什麼關係,分明就是告訴主考官:我上面有川陝總督年羹堯,你們讓我當舉人過了鄉試就成。
朱軾雖然也是高官,可畢竟沒有張廷玉這樣厲害,張廷玉常年行走在先皇身邊,能在新皇登基的時候就加官進爵,想必不是好相與的。
更何況,張廷玉雖然已經有兩科沒主持鄉試會試,蓋因避嫌之故,可現在順天鄉試沒有家裡人,也不用避嫌……
張廷玉,怕是大清朝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主考官,沒有之一。
想想當初的範九半,當然還有被斬的戴名世……
朱軾只偷眼覷著張廷玉的表情,不敢作聲。
張廷玉這邊看見“年總督”三個字,又掃了“夏義”二字一眼,便知道這人的身份了。
夏義哪裡是什麼年羹堯友人的兒子,分明就是年羹堯門下一個心腹奴才,辦事挺得年羹堯的喜歡。按理說,他如今位高權重,他門下的奴才,想要提拔誰就提拔誰,可萬萬不該在張廷玉當主考官的時候做這樣的事情。
天下讀書人,能讓夏義進去?
張廷玉心裡不大舒服,暗覺年羹堯做得太過。
他只道:“此卷封存於案上,待我回來再處理。”
衆人稱是,便見張廷玉竟然起身出去了。
鄉試閱卷一般是不能出去的,可也不是沒有例外,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況是遇見這樣的事情?
這件事朱軾處理不了,還是要張廷玉來辦。
他離了貢院,直接去了年羹堯府上,現在年羹堯還沒去西北,人在府中,卻是萬萬沒想到有張廷玉來訪。
說實話,張廷玉跟年羹堯沒什麼接觸,兩個人性格還不怎麼對盤,相比起張廷玉,年羹堯對他夫人顧三更熟悉一些。不過人都來了,總不好不迎接,所以年羹堯一拱手,便將人請進來。
這一進來,張廷玉便覺得眼睛被晃了一下。
聖祖爺去歲才大行,年羹堯府邸竟然就已經如此富麗堂皇,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這樣大的膽子。
張廷玉落座,開口便道:“年大人也知道,張某無事不登三寶殿。”
年羹堯雖與他同科,這會兒兩個人各居其位,又都執掌權柄,著實親近不起來,也隨口問道:“張大人不是主持順天鄉試之事嗎?”
“正是爲此事而來,鄉試結束,於簾內閱卷,今科竟然見著一封答卷上書了年大人的名號,說是您友人之子。按說我與年大人乃是同科,又共事這許多年,應該錄下此人,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年大人您——這一回,做得未免太過。這夏義,太不知分寸吧?”
張廷玉說話已經很客氣了,他也沒想跟年羹堯撕破臉皮。
原以爲年羹堯如今應該有所忌憚,畢竟新帝登基,雖然仰仗著他處理西北軍務,可大清朝又不是沒人了。
哪裡想到,年羹堯竟然不以爲意:“這夏義乃是我門人,若是我年羹堯想他當官,他必定能平步青雲。此人做事穩妥,也少有出差錯的時候。可我想著吧,直接跟皇上說,雖然能讓他入仕,但是總不如科舉這裡來得名正言順,左右都是一個結果,皇上說要與我兄弟相待,這點小事,何必勞動他?張大人,您鬆鬆手他就過去了,再說夏義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人品一等一的好,辦事穩妥少有出差錯的時候?
興許這是對於年羹堯來說吧,年羹堯是文武雙全,可張廷玉只是個文臣,他熟讀四書五經,又常年伺候在皇帝的身邊,若論及謹慎,無人能出其右。
這夏義,在張廷玉看來,哪裡能跟“穩妥”和“人品好”沾邊?
荒謬至極。
若是人品好,便不至於在答卷上直接這樣寫明他跟年羹堯有關係。
張廷玉連茶都不用喝了,他已然知道年羹堯是個什麼態度,索性道:“既然年大人這樣說……”
年羹堯看他,勸道:“這等小事,還勞動衡臣兄來跑一趟,何必呢?”
“此事……我考慮吧。”
張廷玉笑了一下,便起身告別了年羹堯,年羹堯留他用飯,張廷玉怎麼可能用得下去?
他轉身擺手便走,離開了年府,回頭這麼一看,什麼時候年羹堯府邸這門第竟然這樣高了?
什麼都能忍,唯獨在科舉之事上,張廷玉有少許潔癖。
他自來以此入仕,並且多次擔任主考官,提拔過不少的人,也當過不少次伯樂,人雖狠毒,心也未必乾淨,可有的東西,興許當真只能算是讀書人的堅持了。
張廷玉離了年府,便著阿德回去,通知了顧懷袖,說這兩日不用等他。
那一面阿德回府告消息,張廷玉這邊則直接入宮面聖,在養心殿見著瞭如今已經是雍正的四爺胤禛。
胤禛坐上這龍椅也有不短的時日,可是偶爾午夜夢迴,總是憶及當年顧三吃了雄心豹子膽,一鞭子抽他馬上時候說的那一句話。
“四爺臉皮夠厚,心子夠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殘殺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爺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定請記著今日臣婦爲四阿哥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時候的艱辛苦勞,您放我一條生路,我給您當奴才賣命呢。”
當真是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原想著坐上龍椅是個什麼感覺,可等坐上來了,又覺得無異於針氈。
心裡正念叨著,把眼前一封摺子給放下,蘇培盛便說張廷玉來了,他只道一聲:“宣。”
張廷玉進來行禮,胤禛瞥了一眼,便道:“著張大人爲鄉試主考官,若是朕沒記錯,如今怕還在閱卷吧?張大人怎的出來了?”
“回皇上話,今科鄉試,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朱大人難斷,臣知該斷,卻有爲難之處,所以來報皇上。”
張廷玉說的,自然是夏義的事情。
他還真辦不了這差事,若是他錄了夏義,那是欺君之罪;若是他不錄夏義,便是跟年羹堯作對,而年羹堯如今又是康熙的寵臣……誰知道如何?所以穩妥起見,張廷玉進宮來了。
胤禛叫他回事,張廷玉一一說了,末了道:“臣也去年大人府上問過了……”
“年羹堯怎麼說?”
胤禛擡手批了摺子,也不知是寫了什麼,又抽空一般問了一句。
張廷玉說了自己所見所聞,年羹堯原話也說了,他也是想順便看看如今的雍正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四爺原本就被聖祖爺說過喜怒無常,前朝末年的時候就不顯山不露水,藏得比誰都厲害,可隆科多在那個位置上,一旦有什麼事情,一定是他永遠佔著先機,這一份心機哪裡是尋常人能比的?
現在想想張廷玉所做的,也不過就是矯詔,至於康熙怎麼死的,隆科多一個人知道罷了。
至於知道得多,會不會死,那只有天知道,他雍正知道了。
這會兒聽完了張廷玉的奏稟,胤禛眼光一閃,竟然微微地一笑:“也無甚大事,張大人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聽著先頭的一句,張廷玉就攏了眉頭,他沒說話。
胤禛又繼續道:“年大人軍功卓著,一門忠義,如今更是朕股肱之臣,既然年大人有這樣的意思,朕總不好不給個薄面,張大人意下如何?”
事情更有意思了,當皇帝的要給當臣子的薄面。
張廷玉也是個識時務,會看風的,多年和稀泥下來,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他遂言:“是臣小題大做,反倒來攪擾了皇上,臣萬死。”
“萬死什麼呀,下去閱卷吧,準退。”
胤禛從頭到尾都沒有幾分在意的神情,外頭敬事房的人捧了綠頭牌進來,他只示意人上來,擡手便翻了一快牌子。
張廷玉這邊於是告退,出來的時候瞧見端著的木託,今日幸的是年貴妃。
蘇培盛也瞧見了,只跟那公公一拱手:“今兒還是年貴妃娘娘啊……”
他只隨口一說罷了,過來就要送張廷玉出去。
如今蘇培盛身價也高了,張廷玉可不敢讓他送,擺擺手就走了。
倒是蘇培盛站在原地,想想還覺得奇怪,回頭才一拍腦門兒:嗐,他是送張二夫人送習慣了!
張廷玉回了考場,只把剩餘的答卷給批完,眼見著要登名冊了,朱軾問:“這夏義怎麼處理?”
“錄。”
張廷玉把毛筆一扔,只留下一個字。
朱軾又問:“那錄成第幾?”
今天張廷玉去了年羹堯府上一趟,接著又進宮,左右還是有些消息出來的,更何況回來的時候,張廷玉也透過些口風,朱軾大約知道是個什麼情形。他想著,怎麼著也得給個通場第一,算是給年羹堯一個面子。
可沒想到,張廷玉道:“給個通場第二吧。”
於是,夏義這麼個“關係戶”的名字,便堂而皇之的掛在了順天鄉試放榜之後的榜上。
到底心裡不舒服,張廷玉回府的時候都沒要丫鬟們幫著,外面罩著的袍子一解,便朝著地上扔,看顧懷袖上來給他批常服,這才嘆氣。
顧懷袖只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往年當考官,張廷玉比誰都樂呵,今年回來還嘆氣?怪了。
“你是皇上往年門人,我若告訴你,今科年羹堯門下夏義公然作弊,皇上還允了,你信是不信?”張廷玉說著,又道,“我給了通場第二。”
這倒是稀奇。
顧懷袖凝眉,踱了一步:“昔年皇上嫉惡如仇,最忌諱此等舞弊之事,即便是他當年安插人,莫不是能者居之。王者之道,素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沒道理,他會有著年羹堯做這樣的事……”
“此事,怕是有鬼。”
要麼就是虛以委蛇。
顧懷袖心裡也清楚一些,反正年羹堯下場不好,如今不過是露出些苗頭罷了。
夫妻兩個也沒多想,可順天鄉試放榜之後三日,那夏義便出事了。
前面才被錄爲了通場第二,成了舉人,又有年羹堯保舉,應該是一路從鄉試、會試,一直走過殿試,成功入翰林,可沒想到,這人被長鐵釘,釘死在了客棧。聞說那鐵釘甚長,從夏義左邊太陽穴穿到右邊太陽穴,死狀極其可怖。
更詭異的是,夏義胸前竟有一幅白布,上書四行血詩。
出事之後,自有人將血詩抄錄給張廷玉,張廷玉只一讀,便是心頭一凜。
顧懷袖正在爲張廷玉準備行裝,後日便要啓程跟著雍正去在建的圓明園,見他拿著一封書信怔忡,便很自然地過來將書信拿過,一瞧也是微怔。
夏義出事的消息也在這上面,連著前後始末形狀俱在,附詩一首在後:
蓮子無心結,更鼓數聲寒。
搖落花千樹,階前聽秋風。
蓮、更、搖、階。
年羹堯戒。
張廷玉知道她看出來了,只道:“年羹堯死了門人,想必要查……可你猜猜,能不能查到?”
顧懷袖不用猜查不查得到,她只猜這件事是誰做的,就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天子腳下,堂堂一個舉人老爺沒了,這樣恐怖之事,自然是要嚴查。
可查了兩個月,竟成爲一樁懸案。
夏義啊,也就是個鍾,胤禛敲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