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靈散,怎么會是天下至毒?”
道全愣住。
他對公子一向敬服,但這一次,實在不敢認同。
狄進知道這是時代的局限性,當今的人自然不會想到,所謂的靈丹妙藥背后,埋藏著多么惡毒的陷阱,稍作沉吟后,開口道:“你還記得彌勒秘藥和它的解毒藥方么?”
道全點頭:“當然!”
“此藥陰毒,可以讓人慢性中毒,想要排毒,必須要連續服用三粒解藥,但只用一粒,又能吊著命!這等毒性控制,顯然是經歷過無數次嘗試才能成功,所以它確實可稱‘秘藥’!”
狄進道:“大榮復被擒后,就招供出了藥方,后來也講明,他當年在南方與一位彌勒高層接觸后,就獲賜了此物,往兗州建立分壇,你不覺得奇怪么?”
道全一時間沒懂:“請公子賜教!”
狄進道:“大榮復雖被彌勒教徒稱為祭禮大人,但他終究是外來者,與彌勒教利益一致的地方,就在于都想造反,而彌勒教在北方的傳教,又不如南方順利,才會愿意讓他在曾經封禪的兗州嘗試……”
“到這里,都是正常的發展,賊人之間一拍即合的勾結很多,但彌勒秘藥是能夠長期控制目標的手段,大榮復不僅得到了毒藥,還獲得了解藥的藥方,擁有著極強的自主權!”
“這固然說明了那位與他接觸的彌勒教高層,是一個極有決斷的人物,卻也產生一個疑問,萬一大榮復在兗州失敗被擒,難道不會連累彌勒教在其他州縣的發展么?”
道全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喃喃低語:“這是有些不對勁,如此秘藥,給得太輕易了……”
狄進道:“如果不是彌勒教過于托大,你覺得會是什么原因?”
道全并不愚蠢,仔細想了想,臉色已是變了:“莫非彌勒教還有更厲害的毒藥?”
狄進點了點頭:“大榮復手持的那種彌勒秘藥,毒性強烈,久服后,人會越來越虛弱,即使有解藥吊著命,也基本是臥床不起,這就是明顯的破綻!”
“而且每十日送一次藥,頻繁接觸帶來的兇險性也太高,所以他不敢給多人下毒,在兗州官員里面,只控制了楊泌昌病弱的妻子!”
“但如果有一種藥物,服用下去,在短時間內確實壓制了身體上的一些病痛,并且給人飄飄欲仙之感,而一旦上癮后,又會不斷渴望,完全離不開它,是不是比起彌勒秘藥要可怕得多?”
道全完全明白了,倒吸一口涼氣:“百靈散是這樣的藥物?”
狄進道:“‘底也伽’的主藥具備這樣的毒性,如果百靈散真是它的東方譯名,那便是一脈相承!”
底也伽是一種古代的西方藥物,最多的配料表需要六百種材料,配成這種號稱萬能的解毒劑,不過無論多么粉飾,根據分析,其主藥材都是后人極為熟悉的罌粟,即鴉片。
鴉片有很多版本,根據加工形式的不同,也有不同的藥性,從元朝開始就有人開始上癮,在明朝逐漸在民眾間普及,到了清朝爆發。
但宋朝同樣存在著,北宋中期,罌粟的分布已經十分廣泛,各地都有種植,一方面用來當做觀賞花卉,畢竟顏色鮮艷好看,另一方面則是正常藥用,比如驅逐邪熱、化痰、治療痢疾。
與后世最大的區別,其實是制成鴉片膏和服用方式的改變。
要知道直接吃鴉片,是會產生很強烈的生理反感的,那味道就跟喝尿一樣,惡心至極,所以盡管鴉片出現的年代很早,始終沒有大規模泛濫,直到鴉片槍的誕生,把之前口服鴉片的不適應感降到了最低,也將其毒害性徹底引爆開來。
所以材料不是關鍵,秘藥的這個“秘”字,恐怕是特殊的加工和食用方法,能把鴉片的藥性和成癮性都給勾了出來。
對于后世的情報,狄進無法告知,卻能加以總結:“目前為止,我們發現了三種彼此關聯的藥物,牽機引、彌勒秘藥、百靈散!”
“牽機引是劇毒,一旦服用,無藥可治,主料是由西域傳來,疑似波斯進貢給遼的‘光明果’;”
“彌勒秘藥是慢性毒藥,由牽機引演化而來,降低了毒性,制造了解藥,主料同牽機引一致;”
“百靈散是看似無毒的‘奇藥’,確實能壓制一些病痛,卻有著潛移默化的依賴性,一旦上癮,后果比起任何毒藥都要可怕,主料同樣是由西域傳來。”
“如果這三種藥物出自一方之手,你覺得次序是怎樣的?”
道全緩緩地道:“賊人先沖著牽機引而去,配出牽機引后,一部分留作毒殺,另一部分制成彌勒秘藥,而在尋找原料的過程中,無意中發現了藥效更可怕的底也伽,再配出了百靈散?”
“不錯!”
狄進頷首:“如果這三種藥物被同一方勢力持有,這是目前最為合理的一種推測!”
道全皺起眉頭,低聲道:“但我們至今沒有見過百靈散的成品,如果那個趙安仁真的將此藥獻給了遼帝,難道要入宮搜尋?公子,這恐怕……”
狄進清楚對方的擔憂。
別說這里是遼國,即便是宋朝,發現天子可能服用秘藥,都很難處理,稍有不慎,就會將自己搭進去。
但他還是堅定地道:“實際上,我們抓捕趙安仁,已是打草驚蛇,不過趙安仁并未交代,賊人顯然也不愿意暴露出深層次的秘密,希望這般悄無聲息地掩蓋下去,但此案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因為這背后關系到的,不僅僅是遼主!”
“目前牽扯到的勢力,是秘密宗教‘彌勒教’,給予大榮復彌勒秘藥;諜探組織‘金剛會’,首領寶神奴使用牽機引在京師殺人;西夏衛慕氏之死,同樣是中牽機引遇害;遼帝耶律隆緒,疑似服用百靈散……”
“大榮復只是彌勒教外圍成員,雙方互相利用,不知內情;寶神奴心機深沉,至今還不知藏了多少秘密;衛慕氏之死正逐漸揭開面紗,但西夏終究在千里之外;最適合切入的,唯有遼帝!”
既然公子有了決斷,道全也定下心來,仔細想了想道:“公子,我倒是有個追查的法子!”
狄進目光微動:“從藥材下手?”
“是的!”
道全點點頭:“其他藥材倒也罷了,龍涎香是遼國絕對沒有的,那地窖里面的存量也最少,只一兩不到,想來若非收拾得匆忙,連這一兩都不會留下,如此珍惜之物,在遼國也不是尋常貴族能夠買到的,追查下去必有收獲!”
“很好!”
狄進目光一亮,宋朝香料種類繁多,但主要還是沉檀龍麝,其中檀香最有性價比,龍涎香最是貴重:“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追查方向,可以讓蕭遠博來了!”
蕭浦打剛剛來通報,說完后并沒有回去,而是安排在另外的房間休息,正是為了回報消息。
于是乎,當帶著重大情況回去稟告后,蕭遠博甚至都沒有過夜,當晚就匆匆而來,見面后屏退左右,低聲道:“百靈散當真是毒藥?”
狄進道:“若真是對身體有益的十全補藥,何必遮遮掩掩,此物是獻給貴國之主的,又不是臣子,還需怕人搶奪么?”
“不錯!不錯!”
蕭遠博先是大喜過望,然后神色又陰晴不定起來:“趙安仁給陛下用此毒藥,他是元妃的心腹,肯定能牽扯到那惡婦!但既然陛下之前饒恕了趙安仁,是不是已經……離不開百靈散了?
狄進道:“遼主應該已經意識到百靈散的依賴性,可太子年少,他不放心帝位傳承,希望能多撐一段時日,即便飲鴆止渴,也是心甘情愿的,此時揭露,反倒不是遼主希望看到的!”
蕭遠博忌憚的正是這點:“在陛下眼中,安定社稷最是重要,他即便知曉此物毒性,也會選擇掩蓋真相,無形中也保護了元妃……”
狄進道:“不過遼主應該不知一件事,此藥的出現,并非個例!”
他將之前的分析告知,由于蕭遠博清楚寶神奴的存在,關于“金剛會”那邊的情況也毋須隱瞞,末了道:“遼主將百靈散簡單地視作一味西域傳來的虎狼之藥,認為所掩飾的,僅僅是自己的病情,但如果有一群賊子居心叵測,他們借趙安仁之手奉上百靈散,僅僅是為了貴國朝野安定么?”
蕭遠博面色終于變了:“竟有此事?”
狄進凝視著他:“此事非同小可,關系到宋遼兩國安定,我希望蕭樞副盡早稟告上去,就以‘金剛會’的發現為由!”
稱呼由表字變為了職務,正因為蕭遠博是樞密副使,一國高層,更是表親外戚,相比起狄進這位使臣,他說話的份量無疑更能取信遼帝。
蕭遠博神色懔然,權衡利弊,最終重重點頭:“好!”
……
張府書房。
張儉正在奮筆疾書,一篇奏本洋洋灑灑,引據論點,痛陳厲害,這是給漢臣們看的,另一篇奏本言簡意賅,樸實無華,觀點清晰,這是給契丹貴族看的。
但核心都是一致,為了大遼雄踞北境,虎視中原,必須堅定不移地支持夏州政權!
近來他的努力已經初見成效,主和派紛紛上書,言明宋使遇襲一事頗多蹊蹺,當詳查,起初還有主戰派希望將西夏使團直接驅逐出境,最好能迫使宋夏開戰,但發現主和派臣子要遠遠超出,陛下也未表態,便漸漸地沒了聲。
張儉欣然于這樣的進展。
一方面向西夏表明態度,大遼還是支持你們的,不要過于急切,別再做出那等不好收拾的極端行為;
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宋人,有大遼在,你們如果敢對西夏用兵,妄圖清除這個邊患,那隨時就要面臨契丹鐵騎的大軍壓境。
而以西夏李氏父子的野心勃勃,一旦國力壯大,時機成熟,必然會真正建國稱帝,待得西夏和宋人主動開戰,大遼就可以坐山觀虎斗,甚至派出一支使節團,去南朝質問,為何要攻我藩屬,到那時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再贈歲幣錢糧,何樂而不為?
想著自己為國綢繆,張儉撫了撫須,自矜一笑,卻又聽到外面傳來略顯慌亂的腳步聲,皺起眉頭,威嚴地喝道:“何事匆忙?”
進入書房的老仆臉色發白,急急地來到面前,低聲稟告:“相公,不好了!就在剛剛,陛下招宋使狄進入宮慰問,要為兄弟之國的使臣遇刺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