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突厥!”張易之深思恍惚地從樓上緩緩走下,心思卻早已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他的嘴里,一直念著“突厥”兩個字,語氣起伏如山巒,整個人看起來神叨叨的。
“五郎,你這是——”張閑老頭子看著張易之這般模樣,有些擔憂,輕輕地問道。
張易之這才醒覺,勉強地一笑,道:“沒什么!”
張閑張口欲言,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住了嘴,上前關了樓門,才返身向張易之道:“五郎啊,客棧里龍蛇混雜,你如今身份不比當初了,不如回來住著吧!”
張易之搖搖頭,道:“不必了!”
“那明天的事情——”
“明天?!”張易之神色一凝,隨即會過意來,張閑所說的,乃是立他為少家主的儀式??雌饋?,老頭子并沒有死心,他之所以沒有提及這件事,不過是希望張易之看了《恥辱錄》之后,能回心轉意而已。
“伯父,我打算今天下午就離開定州,回神都去!”張易之道。
“???!”張閑的失望之色,難以掩飾。張易之的這個回答,不僅僅是對少家主的位置的拒絕,還是對重新張開懷抱的張家本族的拒絕。換句話說,老頭子這次這么多的布置,仍是沒有讓張易之回心轉意,他仍然堅持要和張家劃清界限。
張易之看出了張閑的心思,笑道:“伯父莫要誤會,小侄并非不愿在定州多逗留,實在是神都那邊還有要事,我必須趕回去辦理。這次不克多留,下次若是回到定州,定在這里多駐留幾日?!?
“至于少家主的位置,我想過了——”頓了頓,張易之又說道:“一則,自來家主的位置,幾乎都出自長房,只有長房實在個個不肖的時候,才會考慮其他房的子孫。現在大伯你老成執重,想必長房的兄弟不會太過不濟。二則,小侄本人性格疏淡,習慣了行云野鶴,就是這官兒,我當著都覺得沒趣得很,自然更加難以擔當那家長的重責。所以,還是請大伯另尋他人吧!”
張閑見張易之的推脫,并非一味的出于客氣,而是十分真誠,雖然有些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只好頷首道:“既是你決心已下,我也難以強求,只希望他日族中有事,你莫要袖手旁觀吧!”
張易之連忙表態:“那是一定!”
兩人一邊輕聲細語地交談,一邊緩緩地走了出來。忽然迎面來了一名丫鬟,向著張閑稟道:“稟家主,錢使君在外面求見五郎!”
張閑笑了笑,向張易之道:“五郎,你就去見見他吧。其實,錢使君這人毛病是很明顯,但在定州干得也還算可以,至少比前面幾任一味斂財,卻不顧百姓死活的貪官,還是要好不少的。你就算十分不喜他,總該給他幾分顏面?!?
張易之聽得點頭,跟著那丫鬟出來,在客廳里見到了錢劍嘯。
錢劍嘯顯然昨晚睡得并不好,雖然強打精神,還是顯得有些萎靡。他的眼眶之上,黑眼圈極為明顯。
這也難怪。這世道以自己的妾室來招待貴賓,甚至直接轉贈的事情,真是司空見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作為一個男人,明知道自己喜歡的女子正被別人玩弄,那感覺自然是好不了。更何況,張易之昨晚還把他那侍妾遣回去了。他自然知道,張易之對他的不滿。
“錢使君,今日又有什么事?。俊睆堃字S意坐下,向錢劍嘯道。
錢劍嘯今日倒是顯得異常的爽快,竟是一句廢話也沒有:“稟將軍,方才下官接到太子教書,讓將軍辦完事后,不要急著離開定州,且在這里候著,有更加重要的任務,要委派給將軍?!?
“太子的教書?”張易之訝然。自有皇帝以來,群臣大多都是奉天子的詔書辦事,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但大唐的太子權力頗為不小,有時候也會直接發出教書,下面的臣子也要遵照執行。
只不過,當今的皇帝武則天是何等的強勢,而太子武顯又是何等的懦弱。莫說將教書發到地方上,恐怕就是發到京里,武顯也不敢哪!他難道會不怕萬一他母親不高興起來,將他廢掉,甚至重新發配地方嗎?
“是的,的確是太子的教書!”錢劍嘯點頭,順手將一本文書掏出來,遞給張易之。
張易之接過一看,這文書的內容,和錢劍嘯所說,居然是一模一樣的。張易之看了之后,真是一頭霧水。這文書之上,既沒有說下一個重要任務是什么樣的任務,也沒有說要等到什么時候,就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張易之這個丈二和尚,根本摸不著頭腦。
若是在平時,等就等吧,倒也沒有什么所謂??墒牵F在的張易之一心想要趕回神都,去迎接第一個兒子或者女兒的誕生。這萬一要是等得錯過了這事,有可能成為他一輩子的愧疚。
“將軍,太子之教,雖沒有制書那樣的約束力,也不可違逆啊,下官勸將軍你還是且在這里安心候著吧,我想太子既然有這話,這個重要任務也快要下來了!”錢劍嘯看出張易之的躊躇,連忙勸道。
他倒不是好心,只是唯恐張易之違逆了這教書,武顯追究起來,懲罰他勸誡不力,那可對他的前程大大有礙。
張易之暗忖:“現在離孩子的預產期,還有一段時間,還算是等得起,我就在這里等上幾天。如果到時候那新的任務遲遲不到的話,說不得就只有先回去了!”
當下,張易之點頭道:“既然如此,就依錢使君之言,我且在定州住上幾天。”
錢劍嘯大喜。他一邊是為勸諫成功而高興,一邊又覺得,張易之一旦留下,他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在張易之心目中不算好的印象的機會,就多了不少。
錢劍嘯連忙熱心地說道:“客棧終究不是久居之地,將軍既然要留下來,何不另尋他地居住呢?下官正好有一處宅子,頗為清凈,一應器物和仆從,也都是現成的——”
張易之截入道:“不必了,我就在這張家住下了,我來之前,家主已經命人收拾好了地方,這里的一應器物和仆從,也是現成的!”
……
武則天忽然頒下制書,命淮陽王武延秀為和親使,前往突厥尚遷善可汗之女。
這個消息出來,大多數的皇孫和皇侄孫們都暗暗松了一口氣。這些天以來,到底選擇誰去和親這個問題,一直是籠罩在他們心口的陰霾,揮之不去。只要這個人并非自己,換做是誰,大家就沒那么關心了。
相比之下,大家倒是更加關心今天晚上在皇宮里面,將要舉行的一個送行晚宴。據說,到時候所有在京的李武兩家宗親,若無要事或者病痛,都要參加。
想一想,自從張昌宗入宮以后,女皇一直沉浸在兩人世界之中,已經很久沒有舉辦這樣規模浩大的晚宴了,諸王和諸公主都不免有些懷念。
早早的,皇城之外便是車流如織,各種各樣華麗的馬車翩然而至,停在一起,看起來極為壯觀。
一群群平日難得見上一面的親王、嗣王、郡王紛紛亮相。當然,還有一些穿著各色美麗服裝的公主、郡主們在侍女的攙扶之下,玉骨珊珊地從車上下來,更是帶走了不少關切的眼神。
就在此時,一輛看起來模樣頗為平常的馬車,也停了下來。這車子太過尋常了,在眾多華麗的馬車之中,反而顯得極為耀目。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往那邊望去。
然后,大家不由自主地發出了竊竊私語:“咦,那不是定王嗎?早就聽說他身子不好,想不到今天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