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馬是否神駿,有時候需要細細觀察,有時候卻只需要一眼就能判斷出來。
眼前的這匹馬,就是一匹只需一眼就能判斷出好壞的馬。作為魏王府的庫存,而且是有專門名字的馬兒,再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這棗紅色的馬兒一出現(xiàn),張易之就知道這必定是魏王府里群馬的“南波萬”了,如果一個院子里同時存在兩匹或者更多這樣的馬兒,那就是造孽。
高大,神駿,就算它沉默的時候,你也能感覺到它的威風(fēng),可以想見當它大聲嘶叫的時候,群馬戰(zhàn)栗的樣子。
“這匹煙柳驄,乃是孤王最為喜愛的大宛名馬。它之所以得了這個名字,是因為當它發(fā)怒狂奔起來的時候,你根本看不清周圍景物,只看見一片片籠罩在煙霧之中的柳樹。單憑這一點,你不難想象它的速度。”武承嗣眼中溢出不舍之色,這一回,他倒也不全然是做作,這煙柳驄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實在非比尋常。
“當然,它的好處遠遠不止速度這一點,五郎以后就能慢慢體會到的,五郎這就牽回去吧,莫要客氣!”
張易之一眼看見這煙柳驄,就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他實在很希望擁有這樣一批好馬,只是——
“大王好意,某心領(lǐng)了,不過,這馬兒實在太過珍貴,某難以愧受。而且,大周律令規(guī)定——”
“五郎盡管收著就是,什么狗屁律令,都是針對那些無權(quán)無勢的百姓的,以五郎你如今的身份,不值一哂!”
原來,大唐雖然民風(fēng)尚武,遠行之人身上幾乎都帶有兵刃,但民間卻是禁止養(yǎng)馬的。想當初,還在高宗的時候,當今的宰相,當時還只是一位太學(xué)生的魏元忠就曾上書說過此事。他覺得大唐既然以武立國,就應(yīng)該放任民間養(yǎng)馬。當時,高宗正在發(fā)愁無人上書言事,倒是把魏元忠好生嘉獎了一番,但對于他的提議卻沒有理睬。
其實,這也難怪,大唐民間的兵器數(shù)量就已經(jīng)夠駭人的了,若是在放任養(yǎng)馬,一旦生亂,后果真是難以預(yù)料啊。
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禁馬令固然厲害,百姓人家中還是有不少養(yǎng)馬的。問起來的時候,只說是從軍戶或者是官府借來的,只要串好供詞,一般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張易之家中以前也不敢養(yǎng)馬,可如今就算養(yǎng)個上百匹,官府大概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張易之心中也著實喜歡這匹煙柳驄,加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果不收了這匹馬,武承嗣這家伙反而會一直心中不安,以為自己不會為扳倒來俊臣出盡全力。只有收了這匹名貴無比的馬兒,他才會安心。于是,他便笑道:“既然是大王好意,那就愧領(lǐng)了!”
武承嗣故作大方地笑了笑,從下人手中接過韁繩,親手交給張易之,道:“既有寶駒作為坐騎,五郎就上馬馳行吧,順便也試試這馬兒的過人之處。
張易之點點頭,也不客氣,一躍上了馬背,向武承嗣道聲:“告辭!”輕輕揚鞭,那馬兒便立即快速向前馳去。
張易之坐在馬背上感受著馬兒的速度,大為滿意。出了魏王府之后,這馬兒就是當街狂奔,但張易之卻很清晰地感覺到了它其實還遠遠沒有盡全力,那四腿微提的樣子,讓人感覺這只是它一個小小的熱身運動而已。
張易之正在欣喜之際,忽聽一陣“汪汪”的喊聲,不由心下一緊,循聲望去,卻見一條小狗像是被馬兒的速度嚇著了,遠遠地一邊跑開,一邊狂吠起來。此時路邊恰有一個總角孩童在玩耍,以他處在的位置,本來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偏生這小狗一吠,小孩子又被它嚇著了,哭喊著起身向街對面的家里跑去。這樣一來,他反而把自己帶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四個飛也似地馬蹄子正狠狠地向他身上拍過去。
張易之大驚。他以前也是騎慣了馬的,騎術(shù)雖然算不得頂尖,卻也很是不錯,可沒有想到這幾年以來第一次騎馬,似乎就要鬧出人命,饒是他平時頗為鎮(zhèn)定,這時候也不由有些心慌。
由于變起突然,那小孩和馬的距離已經(jīng)是太近了,除非是打破物理學(xué)原理的減速程度,絕不馬兒絕不可能在從他的身上踩過之前先停下來,想要改變行進軌跡,繞開那小孩子,更是癡人說夢。盡管明知道已經(jīng)絕望,張易之還是猛拉韁繩,以圖盡量把馬兒拉開一些。但這,看起來更像是令人諷刺的徒勞。
就在這危急的時刻,張易之忽然感覺身上一輕,屁股上的壓力陡然增大。隨即,就像騰云駕霧一般,他感覺自己的身子瞬間被一股巨力卷了起來,忽然飄高了很多。當他駭然地往下望去,就看見那馬兒也向上飛升了起來,不一時,那馬蹄子竟然高出了那小孩童的身子。
那小孩童目瞪口呆,忘記了所有的動作,只是傻傻地抬著頭,看著眼前一朵棗紅色的祥云如飛一般從自己頭頂上的半空飛過。
那孩童的母親原本在屋里,聽見了小孩子的喊聲,立即奔了出來,正好看見這駭人的一幕,雙目簡直瞪得像桂圓一般,又大又圓。而街道的兩邊百姓已經(jīng)過往的行人見了,也是個個驚聲呼叫,嘆為奇觀。
張易之的感覺簡直美妙到了極點,當他的身子被推到一個頂點之后,忽然就產(chǎn)生了一種無比輕盈的感覺,仿佛這具身軀倏忽間失去了重量一般。但是,這感覺只是持續(xù)了短短的兩息時間,他忽然又覺得胯下一沉,那顆本已經(jīng)飄起來的心頓時從天上飄回了地下。
煙柳驄毫不停滯,繼續(xù)向前奔去,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對它而言,似乎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值得它為止稍稍駐足。
張易之騎在馬上,心中卻掀起了巨大的波瀾。神馬啊,神馬,你果然就像浮云一樣輕盈,浮云一樣灑脫!恩,你還有一樣甚至超過了浮云——你這一手可比浮云帥多了,也淡定多了。
也不知那馬兒知道不知道張易之心中所想,它只是輕松而迅速地向前飛馳著。張易之覺得自己應(yīng)該向它表示一點敬仰之意了,便伸手在它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可換來的,卻是馬兒若無其事的冷淡。
馬兒是一匹好馬兒啊,就是太敖嬌了點,還需好好調(diào)教,張易之有些無奈地搖頭。
轉(zhuǎn)眼間,張府就到了。
張易之并不先去接慕云飛而是先去自己的府里也是有原因的,他在等武承嗣那邊把放走慕云飛的命令下達下去。而且,若是要把慕云飛接到家中來,家中不免要產(chǎn)生很大的震動,若是不打好預(yù)防針,還真不知道到時候家中會出什么樣的亂子。
“五郎——五郎回來了——”
“五哥,張五哥!”
馬兒還沒有停下來,喊聲接連響起。張易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受歡迎了,頗有些受寵若驚。他看清了那兩個人,一個是張寶,另外一個卻是林秀。
“咦!這馬兒好神駿哩,五郎卻是從哪里借來的?”張寶到底還有些少年心性,見了煙柳驄這樣一匹一眼看上去就很威風(fēng)的良駒,什么都忘記了,立即向張易之問道。
張易之微微一笑,道:“不是借來的,這馬兒以后就是咱們家的了,你立即去命人給建一個好的馬廄出來,以后這馬兒可要在府里安家落戶了!”
“啊!”張寶對此言大出預(yù)料,喜不自勝,連聲道好,就要轉(zhuǎn)身進門,卻又被張易之拉住,道:“不要急,還有另外一件要事。你名人去收拾出一個單獨的廂房出來,要清靜雅致。”
張寶一怔:“說起清靜雅致,這府里最清靜最雅致的地方就是五郎你住的院子了。五郎,這到底是誰要搬進來住,用得著那么凝重嗎?在小人看來,能擔(dān)得起這樣重視的,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慕大家。其他人進了咱們家,隨意收拾——”
“去吧,就是慕大家!”
“誒,去——你說什么,慕大家,真,真的是慕大家?鳳棲樓的慕云飛慕大家,她,她要搬進來住?五郎,她的身價可不是咱們府上能承擔(dān)的!”張寶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張易之用手指彈了一下他的腦瓜子,道:“哪來那么多廢話,讓你去收拾就去收拾!再聒噪不休,就把你賣掉,好拼湊贖人的錢!”
張寶臉色立即一變,牽了馬兒立即轉(zhuǎn)身進了門。忽然,他又回過頭來,向張易之豎了豎拇指,才轉(zhuǎn)身消失。
張易之微微一笑,轉(zhuǎn)向林秀道:“琳達,你來了!”
林秀方才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張易之主仆二人的對話。他也很想插話,可是張寶卻沒有給他機會,他囁嚅了這半天,愣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他正要開口,忽聽張易之又說道:“你不必問了,關(guān)于你舅父的事情,我已經(jīng)打聽出一些眉目了。情況——有些不妙啊!”便把昨天夜里在來府聽見的話撿重要的向林秀說了一遍。
林秀一聽劉思禮竟然陷入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案子中,而這案子似乎又要移交到來俊臣手中,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來俊臣的本事誰不知道,根本沒有任何疑點的小案子也能審出驚天動地的謀反大案來,更不要說這種看起來本就有些撲朔迷離的案子了。
“那,我舅父豈不是……必死無疑了?”林秀臉色蒼白,說道。
張易之安慰地拍了拍林秀的肩膀,道:“我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不過卻需要你出力了。”
林秀連忙說道:“五哥請盡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易之微微一笑,道:“赴湯蹈火?沒有那么嚴重。其實,為今之計,你舅父有沒有涉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要阻止這案子交到來俊臣的手里,若是能把案子轉(zhuǎn)到司刑寺的徐少卿手里審理那自然是最好,再不濟,就算交給吉頊也比來俊臣好,是不是?”
司刑寺就是原來的大理寺。武則天時期的一代名臣徐有功此時正是在任的少卿。徐有功斷案向來以寬厚出名,對于案犯能免死就免死,能減刑就減刑,和來俊臣是截然相反的風(fēng)格。是以,經(jīng)他審讞的案子,罪犯無不心服口服,絕無一個喊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