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
武隆基再一次光臨這個地方,熟門熟路的,也不需要通稟,直接就來到了武攸暨居住的別院。
說起來也真是夠奇怪的。以往,武隆基每次來,都是找他姑母家的二郎薛崇簡。他和薛崇簡性情完全不一樣,關系卻十分的要好。當然,那只是表象,他項莊舞劍,意在他的姑母太平公主。他深深知道,太平公主這個女兒,在祖母武則天的心目中,占據著什么樣的地位。若是能得到姑母的支持,他相信自己的前途,不會止步于一個區區的郡王,甚至不會止步于嗣王、親王。
后來,忽然有一天,他不受待見了。他姑母親自告訴他,二郎今后不會和你混在一起了。
這讓武隆基太受傷了。這絕不僅僅是兩個小孩子之間那點兄弟之情被封建家長無情熄滅的故事,這是姑母太平公主對他的直接拒絕。那一段時間,武隆基簡直絕望。太平公主關上了他一扇渴望已久的門,無情到了極點。
不想,正在那個時候,他那位和他幾乎從沒有接觸的病姑父出現了,居然愿意幫他一把。
當時,他們一起謀劃的,是扳倒來俊臣的事情。他們制定的計劃,堪稱完美,反正參與計劃的每個人,都有激情,也有信心取得最后的勝利。不想,那次的結果,卻是被張易之搶了個先,他們商議好的諸般妙手,根本沒有機會使用出來。后來,他為此甚至還被自己的祖母囚禁了起來,并且剝奪了王爵。
直到前不久,武隆基才終于感受到了祖母的慈悲,被放了出來,并且恢復了郡王的爵位。不過,經歷了一場幾個月的幽禁生活,武隆基那顆年輕的心情明顯受打擊過重,竟忽然有了點傳說中看破紅塵的心境,整天就躲在府里看看書,澆澆花,或者和自己最喜歡的姬妾親熱一番,也不再去努力鉆營了,似乎就滿足于這樣的生活了。
不想,就在這時候,他那位姑父再一次找上門來。
很久以前做過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欻忽之間,立馬又回到了武隆基的腦海里。武隆基終于憶起,自己原來還是那個熱血青年,只是被現實壓得沒有看清自己的真實面目罷了。事實上,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野心勃勃,也愿意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而冒險。
武隆基再一次步入了太平公主府的大門。不過現在的他,來到這里已經不是為了找公主家的二郎,而是單純地為了探視生病的姑父。
武攸暨在外界的名聲,其實是很不錯的。反正是老好人一個,不喜歡攬權,不喜歡美色,生活也極為簡樸。總之,除了綠帽子戴得太多了點,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幾斤完美。包括武則天在內,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病夫,竟會和朝廷中的一些權力斗爭聯系在一起。要知道,武則天可是曾經幾次讓他進入政事堂,都被他拒絕了。一個人對唾手可得的權力都如此不在意,他參加權力斗爭又有什么意義呢?
所以,武隆基前來找武攸暨,誰也不會有什么懷疑,就連他老爹武旦,也對此樂見其成,并沒有多盤問什么。
“三郎來了!”已經是初秋時分,天氣已經沒有那么熱了。武攸暨在院子里,擺了一張軟榻,他便躺在上面。武隆基進來的時候,他仍是閉著眼睛,享受著黃昏時分你柔和的陽光,神色無比的愜意,蒼白的面孔之上,摻雜了夕陽撒落下來的黃色光芒意外,還帶著點別樣的紅潤。
這似乎在顯示,他的心情很不錯。
事實上不然。最近以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發的不如從前了,一種別樣的緊迫感,在不斷地催促著他:“要動手了,必須要盡快動手了,否則就來不及了!”
當然,誰也看不出這位面色平和得根本半分波瀾的病人,心下里卻藏著一樣極重的心事。
武隆基應了一聲,也沒有客氣,在武攸暨身邊的那石墩上坐下。他知道,那就是為了他準備的。
“姑父,今日召侄兒來,又有甚事相商?”武隆基問道。
“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你聽說了吧?”武攸暨淡淡地問道。
“嗯,聽說了!”饒是武隆基竭力控制情緒,眼中還是不由自主地閃過一抹厲芒。而他的這個表情,恰被忽然將眼睛睜開一半的武攸暨看在眼中。武攸暨的臉上,又多了一種莫名的朦朧神色。然后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哦,那你說說,你對這個事情,怎么看?”武攸暨問道。
“張五郎這一次,立下了一個別人在戰陣之上,廝殺一輩子都不可能立下的功勛。突厥沒了圣女之后,默啜雖然急中生智,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女子頂替,并且成功地借著天氣等原因,騙過了參加挑選‘靈童’儀式的牧民,并成功地選出一個‘靈童’,但那只是權宜之計,只要我大周利用好圣女,不必等我們前去攻打,突厥內部就會大亂。更何況,默啜現在還面臨著闕特勒兄弟謀反的事情,此事關系到的人也非常多,牽一發而動全身。總之,默啜現在是山窮水盡,恐怕是難以繼續支撐下去了!”
武隆基的語氣酸酸的,但言語的內容倒是十分的客觀,對于張易之的功績,并沒有因為私隙而貶低。
“不錯,你能如此客觀地評價你的敵人,足見你現在已經有一些心胸了,不像以前一樣,一味感情用事。”武攸暨緩緩地說道:“那么,你認為張易之回來之后,會擔任什么樣的職位呢?”
武隆基一愣,道:“這如何可知,圣皇為人高深莫測,她老人家的用人,誰能推測?”
武攸暨淡淡一笑,緩緩睜開眼睛,并爬起身來,認真地望著武隆基道:“我就能推測,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武隆基有些怔愕,尷尬地說道:“姑父乃是智者,自然不比一般人,您說能推測,侄兒自然相信!”他雖如此說,語氣之中,卻還是充滿了不信。
武攸暨自然能看出武隆基的心思,也不點破,而是笑道:“我敢肯定,如此大的功勞,封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若是那枕邊風吹起來,郡公、國公都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以后一旦我大周在北疆再次獲勝,徹底鏟平邊患,說不定連個郡王都可以封得!當然,這絕望也沒甚可說的,關鍵是職位。我敢肯定,他在太子衛率府中的職位,會保留下來,不過有可能會從副率轉為率。并且,他還有可能同時在羽林軍中擔任要職,甚至有可能統領‘千騎’!”
武隆基聽得目瞪口呆。在如何封賞張易之的問題上,他覺得自己已經想象得足夠豐厚了,想不到和武攸暨的估量比起來,還是相差極遠。
不動一兵一卒,就是耍耍嘴皮子,然后勾引了一個女人,就可以封公甚至封郡王?然后還要同時統領太子衛率和千騎這兩支極為重要的軍隊?這樣的榮寵,莫說近些年以來沒有過,就算是從大唐開國追朔下來,也不曾有過啊!
“這——姑父這樣說,想必有自己的理由吧!”武隆基澀澀地說道。說實在的,他對張易之真的是恨到了骨子里,張易之的得意,就是他的傷痛。如果張易之能得意到這般程度,他真不知要怎樣痛苦了。
“理由很多!你這樣的年輕人,只覺得功勞這東西,要么是踏踏實實的政績,要么是實實在在的軍功,卻不知道,張易之這次做到的,是憑借一己之力,將整個突厥拖入了巨大的危機之中,戰斗力下降一大半。這是十萬大軍都很難做到的事情。你說說這功勞有多么大?現在的朝中局勢,武家的勢力占據著絕對的上風,李家則顯得有些無力,張易之和太子關系密切,也算是李家的,以圣皇她老人家的平衡之術,自然要重用張易之,來抗衡武家。否則,東宮就太過虛弱了。”
“同時,圣皇本人又不會把張易之完全看作是‘李黨’中人。因為他還有個兄弟在圣皇身邊,所以圣皇自身也會把他當作心腹。你看看,‘李黨’、太子乃至圣皇本人,都需要這小子,加上這小子本身又爭氣,屢立奇功,這次的功勞更是可以用‘蓋世之功’來形容,在這般情狀下,他會如何的受重視?”
“至于他的官職。他原本就是以武將的身份出使的,考慮到他必須保持‘李黨’的身份,讓他繼續執掌太子衛率,可以大大地安太子之心,鞏固太子現在并不牢靠的位置。所以,他在太子衛率里的職位有可能升,不可能撤。至于‘千騎’,那是圣皇身邊最貼身的武力,是保護圣皇的最后屏障,也是懸在她頭上的一把利劍。圣皇為人多疑,這些年以來,多次更換主掌之人。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張易之的出現,則完全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張易之,是絕對不會背叛圣皇的!”
“這么說來,咱們——”武隆基悚然一驚。
“不錯,我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咱們也該加快步伐了。一旦張易之執掌‘千騎’,咱們多日的綢繆,就要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