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一疊身契文書,裝在一尺多長的楠木盒里,輕飄飄的幾乎沒有分量。鄭宛娘嘴唇一動,想說點什么,看著臨海大長公主依然微微發(fā)青的面孔,還是默默的低下了頭。
大長公主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么,覺得我狠心?你以為這些奴婢是什么忠心為主的?他們哪個在洛陽那邊不是使奴喚婢、金屋藏嬌?哪個還記得自己奴婢的本分?不是為了自個享福,為了那邊的產業(yè)當年他們便能這般賣力?享了這十幾年的福,如今也該他們出些力了若是有運氣的,也不過是過一段苦日子,若是沒那福分,那便怪他們的新主子不識時務罷”
見鄭宛娘依然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三個兒媳里,這一個原本便是最笨拙無用的,跟她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若是阿崔……想到這個名字,立時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她在紙上寫的:“父母尚在,敢不自珍?歸寧侍疾,以盡本分。”字里行間的那點諷刺那點威脅,簡直如針如錐,每一念及,依然扎得她怒氣狂涌
好半響,大長公主才壓下了這股火氣,重重的蓋上了盒子,瞟了鄭宛娘一眼,寒聲道:“若是有別的法子,你當我愿意用這一招?這二十多人都是府里極能干的管事,他們的兒女妻室,也都是在府里各自領著差事。一個處置不好,說不得就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可若不這樣做,難道咱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庫狄氏借著咱們的勢收服了中眷裴的族人,然后繼續(xù)明目張膽的跟咱們作對?難道咱們府里的名聲就白白讓她踩了,我這一身的病痛就白白的忍了?都說主辱臣死,何況是一些賤奴”
鄭宛娘不敢猶豫,忙低聲應了句,“阿家教訓的是。”
大長公主長長的出看口氣,低頭想了片刻,臉色慢慢的變得平靜下來,“走,咱們也該去招待客人了”
再次從后堂出來,大長公主的神色宛如真的便是去更衣了一回,含笑先道了失禮,沒說幾句話,便笑吟吟道,“適才宛娘倒是提醒了我一句,說來還有一事原是我考慮不周,如今在那邊幫大娘打理產業(yè)的,都是河東公府的舊人。早些年,是琪娘求著我這個義母幫襯她,我便順手幫了。只是我這記性卻是越發(fā)的壞了,這些年竟再沒有過問過一句。如今想來,卻的確有些不大合適。”
“說到底,大娘到底不是我的女兒,如今若讓我的這些奴婢管著產業(yè)有些不成體統(tǒng),也容易惹人閑話。適才我讓人把他們的身契都找了出來,這便一并給大娘。”她笑著轉頭看向鄭宛娘,“發(fā)什么呆?還不把這些身契給大娘送去。”
本來臉上都帶著笑意的中眷裴的幾位女眷都是一呆,隨即便看向琉璃,琉璃也有些意外,略一思量,已明白幾分:這些掌柜、莊頭身契雖然歸了自己,但他們既然都是伺候大長公主的老人,家人子女自然還是在河東公府,大長公主照舊可以拿捏他們。如此一來,他們日后再交多少,以前的賬目如何不對,自己反而不大好再去追究,何況那些莊園、店鋪里還有那么些伙計賬房農戶,也都是河東公府的人,便是把這些掌柜打發(fā)了,只怕一時半刻也無濟于事……
眼見鄭宛娘低著頭越走越近,琉璃心里只覺得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似乎還有什么是自己不曾想到的,抬頭笑道,“請問大長公主,這些掌柜、莊頭,可是河東公府的家生奴婢?”
臨海大長公主眼神淡漠,笑容卻十分親和,“的確有幾個,怎么,大娘不放心?難不成你也信了那些流言,覺得我把這些奴婢送你是別有用心?覺得我臨海是在覬覦你們家的那些產業(yè)?”
琉璃心里默默的嘆了口氣,立刻站起避席行禮,“大長公主言重,琉璃不敢。琉璃只是見過一次這些掌柜,有些疑惑……”
大長公主一揮手,“有何好疑惑的從今日起,這些奴婢便是你的奴婢,他們做了何事要做何事,難道還要我來理會教訓?大娘不疑心我便收了這些身契,若是疑心……”她看著琉璃笑得分外明媚,“便請大娘直說”
琉璃一時有些無語:今日這情形,大長公主是絕對不會容自己開口說話了,自己今日若敢當眾說出疑心大長公主的話來,那便是侮辱長輩,國法家法都不能容她,若不說,又如何能推辭掉這些東西?眼見那楠木盒子已到手邊,只能垂眸笑道,“多謝大長公主賞賜。”雙手接過了盒子。
大長公主舒了口氣,笑得越發(fā)明媚,“大娘果然是爽快人,哪里值得個謝字?這些奴婢都是粗笨的,又是伺候了我?guī)资辏B固之處在所難免,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大娘該敲打教訓便敲打教訓,不用給我面子說來,他們把你伺候好了,才是給我真正長了臉。”
她語音微微一轉,變得有幾分肅然,“只是這些奴婢雖然不值什么,到底也服侍了我這些年,如今也都老了,大娘便是覺得他們不中用,打罵教訓都不打緊,只莫似守約那樣,一怒之下便轉賣了去,叫他們骨肉分離,到底有傷天和”
琉璃只得低頭應了個“是”,就聽大長公主笑道,“總算理清了俗務,難得今日一聚,請諸位再進一杯”
琉璃回到席中,隨著眾人舉杯,臉色多少變得有些沉凝,大長公主看在眼里,心情更是大好,午膳之后,留著眾人說笑了半日,這才意猶未盡的走了,鄭宛娘又陪著眾人到水上游玩了一圈。中眷裴的諸人相互交換了幾個眼色,有意無意的離琉璃遠了一些。
琉璃早已把木盒給了身后的阿燕,只是看著諸人變得敷衍的笑臉,手上卻似乎總是留著一種奇怪的觸感,仿佛在盒子還拿在手里,而且越來越有些沉重。
好容易回到家中,琉璃第一件事便再次打開木盒,一張一張看著這些用益州黃麻紙書寫的契書,低頭沉吟了片刻,回頭對阿霓道,“阿郎今日要吃五生盤,你去廚下看看是否已買到了羊、豬、牛、熊、鹿這五樣鮮肉,若是得了,便讓廚娘用心些做,幾樣肉要細細切膾調味,用豉椒多腌制片刻,配的鹽漬荔枝、切花梨肉和酸梅藕片要單做單放,莫讓油煙肉味熏著。”
阿霓笑道,“婢子記下了,娘子做的這五生盤比別處原是大有不同,也難怪阿郎惦記。”
眼見阿霓挑簾出門,走得遠了,屋子里卻再無他人,琉璃這才回頭看了阿燕一眼,“你想說什么,直說便是。”
阿燕默然片刻,輕聲道,“啟稟娘子,用別人府里的家生奴婢,原是大忌。大長公主不比楊老夫人,對娘子只怕頗有恨意,若是逼著這些掌柜做些什么出來,娘子和阿郎身為主人,有時卻是也難逃罪責的。何況這些人名為奴婢,卻在洛陽那邊經營多年,只怕手里也頗有人手錢帛,一個不如意更難說會做出些什么來。”
“奴婢也想過,按說娘子便該召他們即刻前來,都拿下關在家中幾處院子里,追究他們之前吞沒財產之罪,但這些人既然知道身契已到娘子手中,豈能不做些準備?只怕狗急跳墻,反而不美。”
琉璃點頭不語,這些身契果然是燙手的山芋:今日大長公主已經擱下話來,他們不能賣掉,自然也不能打殺——莫說按大唐律法,主人故意打殺奴婢要徒一年,便是能設法算作失手打殺不予追究,難道自己心里能過得了這個坎?阿燕說得對,只怕還不能把他們關著,他們又不是傻的可若是放任不理,莫說別的,便是他們欠上幾個達官貴人若干巨款,卷錢逃了,難不成自己賠去?何況以大長公主的性子,她安排的后手只有比這更毒辣百倍……好在此事自己雖然沒有料到,但無論她下的是什么棋,自己應的無非是那一步
抬頭看見阿燕愁眉不展的模樣,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憂心,我已經有了主意。”
阿燕眼睛一亮,正想開口,門外有小婢女叫了一聲“阿郎”,隨即門簾一挑,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你有什么主意,說來聽聽。”
這個人是生了順風耳么?琉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脫口道,“你今日怎么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笑道,“我不是說了么,有些想吃你做的五生盤了,自然要早些回來。”
口是心非的男人琉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已不由自主的微微揚了起來。
阿燕忙退了出去,裴行儉這才走過來,坐在琉璃身邊,翻了翻案上的契書,淡淡的一笑,“果然如此。”轉頭看著琉璃,“你真是已有了主意?”
琉璃正色道,“自然是。”
裴行儉凝神看了她一眼,突然笑著點了點頭,“那便好。”說著雙手一按案板站了起來,伸手便拉琉璃,“走,陪我到后院亭子里煮茶去。”
琉璃不由有些瞠目結舌,忍不住道,“你怎么也不問我是什么主意?妥當不多當?”
裴行儉回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詫異的挑起了眉頭,“還能是什么?你就差在臉上用墨寫上八個大字——釜底抽薪、一勞永逸自然是再妥當不過的。說起來,你是不是自打端午時起就想好了這主意?卻把我也瞞在了鼓里今日先罰你煮茶給我喝,煮不好回頭再罰”
看著裴行儉眼底戲謔的笑意,琉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么明顯?
裴行儉背著手踱了出去,離出門前,背在身后的手指卻向琉璃勾了一勾。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心頭突然有些得意:他到底只看清了一半,卻沒看見后面的那八個字——“有仇報仇,請君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