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徐徐轉(zhuǎn)身,看著范羔微笑道,“此事,與范城主無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來日自然敢當,不勞城主費心!”
范羔指著下面的人群道,“那他們呢,大軍無糧,難道不還是要從他們身上出?裴長史難道能保證屆時我西州子民不用為交軍糧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儉搖頭,聲音清清朗朗的傳出老遠,“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軍隊出征是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滅突厥叛黨,不但是要令賊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樂業(yè)。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這欠單先去收繳了錢糧上來,其結(jié)果定然是大軍未到,西州人已半數(shù)傾家蕩產(chǎn),這又豈能是大軍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說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溫飽,卻不是要令百姓為了虛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無百畝之田,早便該按實授之田收取賦稅,郭都護、柴都護當年所為,原是不知就里,而麴都護心存仁慈、體諒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誤會了前面兩位都護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調(diào)整賦稅。”
“今日我燒這欠單,是因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賦稅,早便應(yīng)該按畝計租,按戶納稅,又何必留著這些欠單,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你倒說得輕巧!剛想開口,卻聽一聲歡呼聲不知從人群中什么地方響了起來,隨即歡叫喝彩之聲便轟然響起,震耳欲聾,良久不絕。東邊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戶戶主雖然不至于欣喜若狂,卻也大大的松了口氣,燒掉的欠單里自然也有他們的那份,那十來石的糧食、幾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們心上,可一場動蕩能就此彌于無形,無論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波的歡呼聲中,火光漸漸的熄滅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風一吹四下飄揚。看著那一堆灰燼,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離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幾位村正和里正,眼見裴長史負手站在那里,神情沉靜堅毅,在陽光中幾乎令人無法直視。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覺得胸口的激蕩難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來,“小人先前誤會長史了,請長史恕罪,多謝長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他這一跪,身邊的那幾個村正里正也立時跪了下來,紛紛道,“多謝長史!”
裴行儉忙上前一步就要將他們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靜了一靜,隨即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來,轉(zhuǎn)眼便黑壓壓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謝裴長史”的聲音越來越洪亮。
范羔側(cè)身讓開半步,臉色沉得有些發(fā)黑——這位裴長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賦稅來市恩于民嗎?他倒是打的好算盤!他冷冷看向了裴行儉,卻見他微微一怔,突然對著跪倒的人群深深的還了一禮,隨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謝我,都起來說話!”
眼見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來,裴行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諸位請聽我一言,裴某今日所為,不過是做了身為西州長史應(yīng)做之事,不值得諸位如此相謝。須知西州如今已經(jīng)大唐疆域,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從今往后,西州賦稅也將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戶戶得溫飽,有錢有地者,要多盡子民之職責,孤老貧弱之人,則可盡承圣上之恩澤!”
“其一,租調(diào)之量,從今日起,按實際田畝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調(diào)半丈。日后每丁授田,亦按西州舊制,每丁授良田四畝,部田六畝,沙丘荒漠之地,此后一律不計!”
也就是說,不但以前欠的糧帛作廢,以后也再不用交那么多了?人群中壓抑不住的發(fā)出了歡喜的低呼。裴行儉伸手向下壓了壓,眾人忙都閉上了嘴,只聽他又接著道,“至于地稅,諸位或許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時,圣上便曾下旨,令諸州以戶繳納地稅,分天下課戶為九等,從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繳粟米青麥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當如此!據(jù)這幾日清點,我已將武城幾百戶課戶分好,其中上戶約為一成,每年交糧為五石到三石,中戶約為三成,每年納糧兩石到一石,下戶為六成,每戶納糧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許多人心里便忙忙的算計起來,六成都是下戶,那自己大約也是,那么日后一年的地稅與租調(diào)加起來,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糧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護按三成實際收取的一石二斗還要少一些,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則需要交一石三斗到兩石三斗的糧食,與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卻也比原來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兩丈的布帛要強得多——麴都護雖說不曾年年催逼著盡數(shù)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樣,卻是一定要秋后算賬的!若按裴長史所說,此后便只要交上這些便可高枕無憂了,又何樂而不為?
這筆賬原不難算,片刻的寂靜后,便有人叫道,“這樣交好,按此交租稅,我等日后絕不會拖欠粒米寸布!”贊同聲隨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東角上那幾十個人相視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悅,有人卻低聲道,“咱們便是按上上戶繳又如何?雖是比如今該交的多了一石米,卻還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來還略省幾十錢!橫豎這把火已是幫咱們省下不少了,總比讓這長史催繳得西州大亂,咱們什么都做不成要強!”他們這些人,原不會把這幾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于要比旁人多交而已,這般轉(zhuǎn)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幾分。也有人點頭道,“我等愿意按此繳納!”
裴行儉的目光在場中緩緩掃過,看著這一張張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輕輕的吐了口氣,他早已反復(fù)算過,按如今這個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糧食恰好能和現(xiàn)在持平,富裕的鄉(xiāng)村還能略增加一些。至于布帛這一項,如今實際所收其實也不過半丈,并無區(qū)別。只是因為可以比現(xiàn)在還少交些糧食的人家占了六成,而與先前的苛刻數(shù)目相比,便是上上戶也并沒有吃虧,大伙兒如今才會覺得如此歡欣鼓舞——說來能取得這般效果,第一要感謝的倒是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這副鐵面無私的模樣來再三催逼,這武城百姓又怎會有如此死里逃生般的歡天喜地!
范羔心里略微一轉(zhuǎn),也大致算出了這筆賬來,臉色不由變得越發(fā)難看,裴行儉這般一改,官府似乎并不吃虧,但麴都護與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這些愚民們還會有誰會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襯托出他裴長史愛民如子的跳梁小丑!他帶著怒意的眼神,掃過歡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儉的身上。
裴行儉卻仿若一無所覺,笑著向這十幾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諸戶分等的單子我這幾日都已列好,請各位看看是否還合適?若是拿不準,可以多叫幾個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來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適之處,便與我說道說道。”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文書,每一張上都記著武城十來個村子每戶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讓各村村正上來領(lǐng)了。
有些村正并不識字,忙找到村中識字之人將名單念出來,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邊同樣笑容滿面的差役。整個場地里頓時便熱鬧了起來,數(shù)十上百人一堆的圍著這些人,說笑催促之聲不絕于耳。
只聽那戶主的名字與分等一個一個的念了出來,大多數(shù)村落里都是少有上戶,一些頗有奴婢牛羊果園的富戶才會被定為中戶,大多鄉(xiāng)民都是下戶里的上等,只有無奴婢牛馬之產(chǎn)的貧戶才會是中等下戶,不用交地稅的下下戶則都是貧弱無依的鰥寡孤獨,所謂不患貧而患不均,眾人聽到后來,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著越來越歡騰的人群,終于忍不住沉著臉走到了裴行儉身邊,“裴長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說無妨。”
范羔眼睛微瞇,“長史如此一改,于西州都護府或無大礙,然秋季軍糧之備,該如何解決,長史不言,下官心里終究難安,還望長史指教!”
裴行儉的臉色極為平靜,“范城主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事裴某心里并無著落,不過事在人為,還有半年時間,大約總能想出辦法。”
范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道了聲,“你……”卻不知該說什么了——眼前這位竟是膽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儉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問我這句實話,裴某也有一句實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來放,于我并無區(qū)別,只是若是由我來燒這把火,他們……”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下面歡笑的人群,“卻至少能保得日后安居樂業(yè),范城主,你身為武城城主,難不成愿意帶兵來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永世生活在這賦稅拖欠的恐懼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里,就不曾對他們有過一絲憐憫?”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里,突然間只覺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怎么不憐憫了?按照麴世子的計劃,這把火一燒,會由他與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來幫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糧食與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來,裴行儉就算今日逃得無恙,西州的稅賦也休想再催繳下去,大軍到時照樣無糧無帛……
沒想到裴行儉卻自己放了這把火!于他而言,雖然得了民望,卻依然無法解決來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確是從此不必再受重稅之苦。看他今日連分等的單子都已列好,便知這兩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計的,卻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剛想說點什么,卻見遠處塵土飛揚,臉色頓時一白,世子來得太遲了!
裴行儉也抬頭看了那邊一眼,微笑起來,“他來得倒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