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庚子日,上午辰正時分,在太常音聲人舒緩的太和雅樂聲中,一隊長長的馬車從承天門緩緩馳出,沿著天門街穿過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門后轉向東邊,由春明門出了長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驪山湯泉宮而去。
自高宗登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巡幸驪山,儀仗自然十分齊整,二十四隊、一百二十列鹵薄之內,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等十二架副車前引后隨,中間是一輛金黃色的象輅,繪百獸,雕金鳳,左建龍旗,右載長戟,重輿華蓋,端的是天子出巡的莊嚴氣象。
只是比起這一千五百人的小駕鹵薄來,隨行的車馬卻并不算太多,兩百多輛馬車里坐著甘露殿與咸池殿諸位宮人,當頭一輛,正是武昭儀的翟車,而上個月新擢的許寶林卻因身染風寒未能成行——她前幾日去立政殿請安時打破了茶盅,被罰著在冷風里跪了一個時辰。
算起來,自打第一次去請安被晾了兩個時辰也未見到皇后,許寶林這一個月來在立政殿出的大小狀況已有三四起,直到這一病,高宗才前后都知曉了,惱怒之余倒是給她又升了一級,如今已是許才人。
琉璃就在坐在車隊靠后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里,車廂不算太大,卻也精致舒適,除了茵褥案幾等物,還有可以靠坐的挾軾和軟墊,車窗也比一般馬車更敞亮些。
在宮里悶了兩個多月,此刻在琉璃眼里,路邊那些青瓦民居都顯得無比親切,她不時向窗外眺望幾眼,而在她的對面,阿凌更是幾乎沒有把整張臉貼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隨口問道,“阿凌,你可是許久不曾出過宮了?”
阿凌瘦小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嘆了口氣,“阿凌自打七歲入宮,六年來還是頭一次出宮門。聽說似我們這般的宮女,許多都是一世再沒有出去過的。”
琉璃頓時記起,在淑景殿的那次后,阿凌曾告訴過自己,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藥局的主藥,一次配藥出了差錯,依律當絞,雖然最后只是被永流邊陲,但女眷都被沒入掖庭,成了宮婢。阿凌還有一個姊姊,因為太醫署祖父舊日同僚照看,兩姊妹都入選女醫,姊姊如今已經出師,是咸池殿里最常來的女醫之一,而她則是尚未出師便被武昭儀調入了咸池殿。阿凌平日常愛說自己運氣好,但此刻聽到這樣一句,琉璃海生忍不住心頭震動,半響無語。
出了長安城,車隊沿著官道奔馳,道路兩邊的景色也單調起來,無非是青槐遠山,農田農舍,琉璃的的馬車原本就在車隊的后面,揚塵漸多,琉璃便放下了簾子,阿凌卻舍不得,依舊戀戀的往外看著,沒多久,小臉上便落了不少灰塵。
琉璃笑著遞給她一塊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驪山,就會被昭儀當成灰猴直接扔到湯泉里去。”
阿凌抹了把臉,看見那一層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簾子,此時才覺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塵,連連咳嗽起來。見琉璃笑而不語的看著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的速度漸慢,琉璃挑簾一看,前面儀仗已經停下,幾輛車馬陸續進了官道邊一處不算太大的山莊,想來是皇帝和昭儀等人需要稍事休整,兩百多輛馬車自然不能悉數進去,隨行的左右衛飛騎早已驅趕開閑雜人等,又在車隊周邊圍了一圈,便有宮女依次通知大家可以出來活動手腳,或走到前面的院子里喝水如廁。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車,到了那山莊的前院里,自有管事的宮女指給她們各處地方,兩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濕帕子凈了手面。再往回走時,迎面便看見別業大門外三匹高頭駿馬并騎而來,琉璃一眼看去,心里不由一跳:右邊那身穿碧色襕衫、腰佩長劍的,不是裴行儉是誰?中間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將官,左邊那個卻是王伏勝,三人說說笑笑,神色都頗為輕松。
裴行儉也看見了琉璃,目光一凝,隨即微笑起來,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簾,心里忍不住贊嘆了一句,這人臉上身上明明也頗有風塵,看上去卻絲毫不見狼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落拓不羈。
三匹馬轉眼前便從她身側過去,琉璃克制著沒有回頭,只和阿凌說笑著重新上了車,又等了足足兩刻多鐘,車隊才重新動了起來。到了下午未正時分,終于到達了驪山上的湯泉宮。
此時卻是琉璃恨不得將臉貼到窗子上去。只見這湯泉宮依山而建,周邊古木參天,松柏成蔭,馬車從大門駛進,穿過前殿,沒多遠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綠,令人神爽。幾處殿閣亭摟,均是依著山勢水道錯落布置,重宇飛檐,朱墻碧瓦,雖然還看不出數十年后華清宮那天下無雙的繁華富麗,也自有一番嫵媚多姿的風流氣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輛馬車在湖東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車,頓時更覺出了幾分異樣。如今已近小雪時節,長安城早已寒風凜冽,但這湯泉宮里卻依然樹木蔥郁,連空氣似乎都比外面溫暖濕潤了許多。
眾人此時都是又累又餓,也無心去欣賞景致,各自按分派找到自己房間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后邊的閣樓里,大約因為此次來人不多,住處得倒是寬敞,小樓有三四間房,卻只住了琉璃一個,阿凌住在外間。雖然位置略有些偏遠,屋里倒也干凈齊整,兩人略加洗漱,吃過廚房里送上的熱湯面,囫圇一覺醒來,已是天近黃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頭發,又換上了干凈的外衫,便帶著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卻見武夫人正在梳妝,眉染翠黛,額貼花鈿,妝容竟比早上還要嬌艷幾分,見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車,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別業歇息時,里面竟準備了金酥胡餅、桂花畢羅這樣的細點,一應物件,也都十分齊全,連圣上都特意把裴守約和曹將軍叫了進去,夸贊他們蹕節事務做得細致,聽說外面人多,食水都粗陋得多,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里一動,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雖然簡單,倒也干凈。琉璃本來只是畫師,在咸池殿里,昭儀和夫人抬舉琉璃,因沒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顏領了,那別業內院卻是人來人往的,想來連有品級的女官都不是任誰能進,琉璃若是去了,太過惹人側目,也是給昭儀添麻煩。”
武夫人笑著搖頭,“就你想得最多,倒也難怪昭儀疼你。”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倒沒想到裴守約是那般品格,難怪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來,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問,“月娘不知醒了沒有,這一路雖然不算顛簸,實在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來,“她辛苦什么?在車上睡了一路,我剛遣人問過,早出去逛了,我讓打發了好幾個人去找,現在還沒回。”
正說著,便有小宮女過來回報,昭儀去飛霜殿與圣上一道用晚膳了,讓武夫人自己用飯,飯后歇息一會兒,自有人帶她們去湯池。武夫人怔了一下,但聽說飯后便可以去湯池,又起了興頭。
待月娘回來后,晚飯便擺了上來,頗有幾樣新鮮的野味,三人都只是胡亂吃了幾口,又喝了茶,過了片刻,果然有宮女過來道,“夫人請跟奴婢過來。”
此時湯泉宮里早已華燈遍地,香燭氤氳,亭閣燈火通明,湖水光波瀲滟,兼之霧氣朦朧,便如人間仙境一般。宮女引著眾人一路往南而去,穿過一處石橋兩座庭院,眼前霧氣更濃,那宮女指著一處略高的石臺道,“那邊就是圣上的星辰湯,原是最近湯泉古源的一處。”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卻見石臺并不方整,頗有天然之趣,周圍也只圍了一道矮墻,忍不住暗嘆一聲:原來還是露天的,果然時髦得緊
往東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現了一排長長的殿房,足有七八間,每間廊下都點著宮燈,宮女笑道,“這邊便是長湯,專供夫人們沐浴之用。”說著便引她們進頭一間。
一進屋里,便覺熱氣蒸騰,進門是間殿堂,又隔出左右兩間,往里走上十幾步,過了兩處重簾,便出了廳堂,又到了外面,沿著石階向下通向一座極長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寬,二十多丈長,每隔三丈便有錦簾相隔,原來外面兩排殿堂都是圍著這條“長湯”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還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和石雕。
宮女引著她們看過一遍,便回到東屋,由宮女服侍著脫下衣服,披上專用的輕紗,這才到后面的長湯中沐浴。
那輕紗當真薄如蟬翼,琉璃便是在前世里,也很少與人如此“赤誠相對”,好在一邊還有個月娘在蹦蹦跳跳,這才把那種曖昧感減去幾分,到了水邊,她第一個便沉到了水下,只覺得這溫泉的水溫大約在四十度上下,水質清澈軟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來這湯泉宮,戲了戲水,才十分愜意的選了一處石凹處半躺了下來,乳娘則脫得只剩貼身小衣,在水淺處照看月娘,月娘平日本來最是安靜,但有水可玩,頓時也玩了個不亦樂乎。
夜色漸漸的深了,下弦月還未升起,滿天星斗靜靜的閃動,琉璃輕輕的嘆了口氣,只覺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愁緒和著水汽漸漸升騰。
只是這傷春悲秋的情緒沒過多久,便被宮女略帶急促的呼聲打斷,“庫狄大娘,昭儀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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