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迦仁在愛明療養(yǎng)院見到了徐美辰。
他如約來到療養(yǎng)院,陪著市裡領(lǐng)導和一班外商做善財童子。
這一趟慈善活動他算是主角,全是爲他一人量身定做。
女主角乃是療養(yǎng)院一位資深病患,還有一位小朋友搭配,算是買一送一。
徐美辰的資料來之前他就看過多遍,按說她今年至多剛滿三十歲,可眼前這個坐在輪椅裡枯瘦如柴的女人,看起來起碼有四十多。
歲月如刀催人老,比歲月更可怕的,大概就是瘋狂的大腦。一個人再美麗再聰慧,一旦成了一個瘋子,就徹底一敗塗地。
想當初她也曾是紐約音樂學院的天之驕子,雙手纖纖能彈鋼琴,喉嚨婉轉(zhuǎn)能唱美聲,身姿翩翩能起舞。然而八年之後,這位曾經(jīng)迷倒過大學教授的精靈仙子,卻變得手如雞爪,喉似烏鴉,身如枯木。一頭長髮變成了短髮,還白了大半,坐在輪椅如同一團腐朽的爛肉,再沒有半點當年的風采。
若不是見過她風姿翩翩時的照片,纔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害的他父母翻臉絕情的“第三者”!
如今夢中情人變成了夢中妖怪,她這幅樣子,男人看見了就算心臟病不發(fā)作,也十足興致全無。可當初她是一個能讓男人發(fā)了瘋要拋妻棄子的“小妖精”,他父母二十的感情毀於一旦!
男人打定主意要恩斷義絕,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萬幸,天下還有報應二字,到如今終叫人一報還一報!可惜著報應來的太遲,他的母親已經(jīng)看不到!
早知會有此報,他真該讓自家那個風流情種的老爹親自來一趟。讓他們有情人潛力喜相逢,看看是否一如當年情比金堅!
呵呵,只可惜多情風流種的情誼不值錢。八年前這感情還值幾百萬美金,如今,一錢都不值。
男人都是視覺動物,美色當前自然是愛的死去活來。一旦色衰,愛頃刻間就煙消雲(yún)散!
可惜老頭子鬼的很,自己心裡有愧,不敢面對“情傷”。卻又惺惺作態(tài),非要做一副多情情傷樣。逼著他遠涉重洋,來搭救夢中情人。
他只想冷笑!救人?不害人他就已經(jīng)是大善人再世!
若不是爲了段家那些祖產(chǎn),他才懶得管這趟渾水!那份祖產(chǎn)裡有他母親當年的嫁妝,說什麼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至於這個旁人,毫無疑問就是輪椅上這截爛木給老頭子生下的“孽種”!
千算萬算,竟然還有漏網(wǎng)之魚!只怕老頭子這一番動作,也不是爲了紅顏知己,而是爲了親生骨肉。
段先生面帶微笑,心如毒蛇,朝著可愛的孩童嘶嘶的吐著信子。
頭大脖子細,猴子精一樣的小男孩,真是醜的別具風格。跟他那個瘋婆子的親媽如出一轍!
真是奇怪,倘若當初已經(jīng)珠胎暗結(jié),這位徐氏美辰怎麼還會乖乖回國?母憑子貴,她就沒想過拿肚皮裡的孩子要挾父親?
瞇了瞇眼,段迦仁心想,看來當初他母親也不是隻會哭的小白兔。爲母則強,他老爹就是個天生風流種,情債孽緣接連不斷。幾時見他母親驚慌失措過?想來還是這隻受精卵分量重,叫母親大人不得不痛下殺手,趕盡殺絕!
徐美辰也算命大,還能平安回國!就不知,她瘋掉這事,跟母親有沒有關(guān)係?
應該是無關(guān)的吧!大洋彼岸的美國太太,手在長也伸不到中國內(nèi)地。
聽說徐美辰是產(chǎn)後抑鬱,也是個想不通的。中國內(nèi)地墮胎又不犯法,大好的青春偏偏要拖個孩子當負累。
難道真是愛情至上?還是說要留一個把柄將來翻身?
結(jié)果現(xiàn)在弄成這個樣子,真是自作自受!
徐美辰已經(jīng)瘋了,皮相也敗了。等下拍幾張照片寄到紐約大學,不必他說,老頭子自己就會“恩斷義絕”。
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足爲懼。
倒是那個“孽種”是個麻煩!
老頭子如今拿捏不住他了,一心想要另立山頭。真是老天保佑,天上白白掉下一個大胖兒子。領(lǐng)回去精心教養(yǎng)一番,還來得及跟大兒子打一場擂臺賽。
做夢去吧!
這個“孽種”就是一塊籌碼!與其被他老爹捏在手裡,還不如他自己捏著。
老爹要是敢翻臉不認賬,扒著祖產(chǎn)不放手,那他就只好對不起這位“小弟弟”了。
心裡打著險惡的主意,臉上的笑卻越發(fā)和藹可親。和善慈愛的目光落在大頭猴子精的身上,都讓旁人覺得他是準備要當猴子精的後爹了。
這位美國來的年輕俊纔出售了得,要在本市開一家中外合資的製藥廠,拉動本地經(jīng)濟,提供成千上百個工作崗位。於此同時還要爲愛明療養(yǎng)院捐款捐藥,廣撒愛心。
堪稱本市第一大善人!
院長心情激動,自作多情,慫恿猴子精上臺,爲這位年輕俊才鮮花。
偏偏猴子精上不得檯面,跟只笨拙的土狗似得,攆著趕著才彆彆扭扭的把一束塑料花獻上。頭耷拉的跟斷了脖子似得,看著就喪氣。
萬幸,美國大善人脾氣一流,素質(zhì)高。面對這樣蹩腳的馬屁也能坦然授之,笑的如沐春風!當真是來自西方世界的一位天使啊!
塑料花!段迦仁在肚皮裡翻白眼,窮不可怕,窮相畢露,最可怕。
還有不識相的報紙記者,舉著相機拍照,爲他留下光榮的一刻。
今晚上送到印刷廠排版,明天一早頭版頭條,他就是家喻戶曉的一位“美國慈善家”!
段迦仁覺得自己站在這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足像參加了一場猴戲,還是一場令人倒胃口的猴戲!許盡歡睡足整整四個小時,在最炎熱的中午醒來。
吊扇吱吱嘎嘎在天花板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出有氣無力的微風。這風也是熱的,撲到人身上,逼出一層層的熱汗。
她是被細細碎碎的哭聲吵醒的!
翻身下了牀,走到窗口,探頭一看。
窗沿下,大頭猴子精正蹲在地上哭。
只看了一眼,她張嘴打一個大大的哈欠,漫不經(jīng)心的揉著眼轉(zhuǎn)身往回走。
抽泣的哭聲停住,大頭猴子精蹭的起身,扭頭扒在窗沿上,甕聲甕氣的質(zhì)問。
“許瘋子,你沒良心!”
她走回牀邊,拿起牀頭擺著的搪瓷缸,咕咚咕咚大口喝水。
喝飽了水,這才長吁一口氣。
“咋了?”
猴子精睜著兩隻大眼,直勾勾氣呼呼的瞪著她。
“我都哭成這樣,你也不問一聲?”
“我問了呀!你咋了?”她一臉漫不經(jīng)心。
猴子精哼一聲,氣鼓鼓撅著腮幫子,撅了一會眼淚又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窗沿上,灰撲撲的水泥臺子上開出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她嘆口氣,放下茶缸,走過去。
猴子精低著頭,眼淚掉的越發(fā)厲害。
“我要走了!”
“嗯?去哪裡?”猴子精的瘋媽還在這裡,他能去哪裡?難道說,他家的親戚終於現(xiàn)身了,要把他們母子兩個接回家去?
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人好事?
“他們說,有人要收養(yǎng)我!”
“哈?”收養(yǎng)猴子精?這麼一個不討喜的孩子,哪個別出心裁,會想要收養(yǎng)他?
等一下!他又不是孤兒,談何收養(yǎng)?
“就是今天來的那個美國佬!說要收養(yǎng)我!”猴子精用手抹淚,手上有灰,頓時摸成了大花臉,看起來越發(fā)不討喜。
“等一下?美國佬要收養(yǎng)你?哪兒來的美國佬?”怎麼她睡了一覺,天下就大變了?
猴子精吸了吸鼻子,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訴她。
她只顧著悶頭大睡,哪裡知道外面已經(jīng)翻天覆地。
今天來參觀的那班財神爺如期而至,其中一位來自美國的年輕俊才拋了一筆巨資,買通了全院上下,提出要求,要把他收養(yǎng),帶去美國。
人人都來恭喜他,天上掉下好大一隻餡餅,別人想要都求不到,偏偏落在他的頭上。從此沒爹的野孩子一步登天,要跟著美國華僑去大洋彼岸,當資本家的小少爺了!
“我纔不要去美國!我不要離開媽媽!我不要!”小孩子嚇得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蹬腿。
新穿上的西裝短褲白襯衫,頓時就成了兩塊抹布。
他哭得聲嘶力竭,然而大人們都當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只把他從地上拽起,叫護工阿姨領(lǐng)著到水房去洗臉。
他半路掙脫阿姨的手,徑直跑到她窗前來哭。
他的心思無人能說,只有她能懂!
這座療養(yǎng)院裡到處都是壞人,一到晚上就有可怕的魔鬼在走廊上游走。這個魔鬼誰也看不見,只有他,還有許瘋子知道。
他跟別人說,別人都不信!差點以爲他跟媽媽一樣,也成了神經(jīng)病。
爲了不被人當成神經(jīng)病關(guān)起來,以後他就再也不跟別人說這樣的話了。
直到,他發(fā)現(xiàn)許瘋子也看得見那個魔鬼!
從此才覺得自己身邊多了一個同盟!
猴子精擡起頭,看著她,喉嚨哽咽著開口。
“我不能離開媽媽!我要是走了,誰來保護她?那個魔鬼是會吃人的!小敏阿姨就是被它吃掉的!還有……”
許盡歡一把捂住他的嘴,瞪起眼。
“你再說!”
左右看看,神情緊張。
“這樣的話,不許再說了!知道嗎?”
小男孩點點頭。
她這才鬆開手。
“可是那東西……好幾次想鑽進媽媽的房間裡!我要是走了,媽媽怎麼辦?”
“難道你一輩子留在這兒陪著她?”
小孩子點點頭。
“傻!”許盡歡伸手一推他的大腦袋。
“八歲的人了!你不去上學?既然那個美國佬肯收養(yǎng)你,你何不求求他,順便把你媽媽送到別的療養(yǎng)院去!”
小孩子愣一下。
“他肯答應嗎?”
“答應不答應再說!試試總可以吧!”她心想美國佬連你這麼不討喜的孩子都敢收養(yǎng),可見是聖母到了極點。
“你裝可憐,抱著他的大腿哭得慘一點,說不定他心腸一軟,就都依了你!”
小孩子低著頭想了想。
“那我試試!但我覺得那個美國佬好像一點也不喜歡我!求他真的有用?”
不喜歡你,他收養(yǎng)你做啥?難道是美國佬有怪癖?許盡歡腦子裡一下閃過許多不好的聯(lián)想,但目光落在大頭猴子精的身上,頓時覺得這樣的想法純屬多餘。
這個孩子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要脾氣沒脾氣,美國佬真是瞎了眼纔會收養(yǎng)他。
大概真是一個聖母附體,博愛衆(zhòng)生的大善人吧!
“下次他再來,你就上去抱大腿哭訴,一準能行!”她不負責任的慫恿。
“我現(xiàn)在就去!美國佬就在樓上,跟院長一起。”小孩子說幹就幹,興沖沖的就要跑出去。
“等下!你先洗把臉!髒的跟猴似得,去了也討嫌!”她難得發(fā)一點慈悲心,翻身跳出窗口,帶他去水房洗臉。
兩個人手拉手,繞到住院樓前面,結(jié)果重物從天而降,啪嗒一聲落在跟前。
好似一隻西瓜落地,又像一牀棉被跌落。
紅的,白的,軟趴趴,爛糟糟!
許盡歡渾身一震,雙眼一瞪,連忙一把捂住小男孩的眼睛,把他整個腦袋摟進懷裡。
“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跳樓啦!”
護工阿姨聲嘶力竭的喊著,聲音響徹雲(yún)霄。“這是怎麼回事?”宋逸清第一個趕到,一看現(xiàn)場,臉色大變,連忙脫下身上的白大褂,一個箭步上前,蓋在那灘污穢之上。
扭頭朝許盡歡一揮手。
“還留在這兒做什麼?快回房去!”
許盡歡連忙拖著男孩往回走,結(jié)果小孩子當場就發(fā)作起來。
“媽媽!媽媽!我要找媽媽!你放開我!”
又哭又喊,又踢又打,整個人跟瘋了似的。
她一個不察,被推翻在地。猴子精成了瘋猴子,騰地就朝地上那灘爛糟糟血糊糊的東西撲去。
宋逸清伸手一把抱住小男孩。
“小康!不要過去!”
“媽媽!我要媽媽!”
“那不是你媽媽!你看錯了!”
“你騙我!你騙我!你們都是騙子!魔鬼!你們都是魔鬼!你們要害我,要害媽媽,還要害許瘋子!你們是魔鬼!媽媽!我要媽媽!”
什麼亂七八糟!魔鬼?哪裡來的魔鬼!這孩子大概也是先天性遺傳,有瘋子的基因!
也瘋了!
“來人!快把小康帶走!快點!”
兩個護工上前,拎胳膊拽大腿,跟擡小豬似得就把小康擡走了。
宋逸清被小孩子踢了一身灰,衣服也亂了。扭頭看到許盡歡還站在走廊上,頓時臉一沉。
“你也不聽話了?”
許盡歡眼皮一翻,雙眼直勾勾的看著他,好似要從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裡去。
沒想到她會是這麼個反應,他愣了一下。
“看什麼看!快回去!”
她又眼皮一翻,落在地上的屍體上。
小康的媽媽跳樓自殺,偏偏選了今天,還偏偏就當著自己親生兒子的面?這是怎麼回事?
爲什麼偏偏是今天?這究竟是一個意外?還是預謀?抑或是受了蠱惑?
藏在療養(yǎng)院裡的髒東西是故意讓她在這個時候跳下來,嚇唬自己的兒子嗎?還是另有圖謀?
她仰起頭,看了看慘白的走廊天花板。
住院部樓上是辦公室,徐美辰究竟是怎麼上的天臺?她吃激素吃到骨質(zhì)酥鬆,雙腿不良於行。沒有人幫忙,光靠一己之力,她如何能夠爬上天臺?
如果有幫兇,那這個幫兇又是誰?
叫她走,她還裝模作樣站在走廊上翻白眼。
真是越來越不聽話!宋逸清心頭起了一把火,蹭蹭上前,伸手要抓他。
院長從樓上辦公室下來,大聲質(zhì)問。
“這是怎麼回事?”
大好的日子,竟然出了這樣敗興的事,的臉都黑了!
舉起的手放下,他擋在許盡歡前面,把她遮住。
“院長,徐美辰跳樓自殺了!”
院長黑著臉,回頭看了看身後跟著的貴客。
段迦仁挑著眉,看著地上那一灘東西。蓋著白大褂,看不到具體是如何一個慘樣,但滲出的血跡和屍體扭曲的姿勢,大概也能想象的出來。
他竟然想笑!但不能笑,繃著臉,表情扭曲異樣。
真是要命糟糕!院長心中懊惱之極。剛剛和這位善財童子談的融洽,前景一片光明,結(jié)果當著貴客的面就出這樣的蹩腳。
偏偏,出事的人還跟貴客有關(guān)!雖然不知道貴客爲什麼會關(guān)心一個未婚生子產(chǎn)後抑鬱被家人拋棄的療養(yǎng)院的瘋女人,但貴客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收養(yǎng)瘋女人的孩子,想來肯定是有些淵源。
現(xiàn)在好了,瘋女人跳樓自殺,療養(yǎng)院難辭其咎。這筆買賣,難道要泡湯了?
“還愣著做什麼?怎麼都不救人?”院長怒吼。
救人?還有救的必要嗎?宋逸清看著院長。
院長一臉就算沒救了,也要做做姿態(tài)的表情。
他只好招呼小護士們拿著擔架把徐美辰擡起,往急救室送。
“要不要報警?”有人問道。
院長的臉色更難看了。三天前警察剛來過,三天後又報警,這樣下去,療養(yǎng)院的名聲還要不要?
這地方究竟是怎麼了?越來越邪門!
怯生生回頭看了一眼貴客。
段迦康心想難道還要問我?
“那就……報警吧!”
院長這才一揮手。
“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