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農曆二十九, 那天飄著大雪。

青城大戶蕭家平時很是低調的大門大開著，有很多神色匆匆的人進進出出。

自從入冬以來，蕭老太爺蕭鴻羽的身體狀況變得很差, 更是在前兩天惡化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清醒過來。

說起這位老太爺, 沒有一個蕭家的族人不打心底佩服的。要知道, 在那個戰火連天、無比動亂的年代, 無數的百年大戶都就此滅亡。當時的政府是和日本人勾結在一起的，爲了迅速的累積資金，硬是強硬的將青城所有有點錢的商戶戶主全部抓了起來, 嚴刑拷打，逼問財產在哪裡。

雖然在當時方大帥的幫助下, 當時蕭老太爺的爹被放了出來, 但是受傷過重, 不久就去世了。而他則是在這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毅然的接替了家主的位置, 周旋在國民軍和日本人之間，從而保住了蕭家，這中間的艱辛不是旁人能夠想象的，可以說，如果沒有他, 就沒有現在枝繁葉茂的蕭家。

“爸, 我回來了！”也已經四十的蕭文俊帶點小跑的走進內院, 推開半掩著的玻璃門, 裡面的夾著濃重藥味的熱氣迎面撲來, 讓他眉頭一皺，擔心的看向牀上的老人。

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頭髮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凌亂。可那一根根銀絲一般的白髮還是在黑髮中清晰可見。微微下陷的眼窩裡，一雙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蕭鴻羽在昏黃的日光燈下，正一頁一頁的翻看著手裡的相冊，好像在回憶著什麼美好的事物似地，嘴角微微的帶點弧度。半響，擡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當年鳳娘生的長子，鳳娘在前兩年已經去世了），滿意的拍拍長子的手：“阿俊，我覺得我的時間不多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你娘和弟弟妹妹他們。”

“阿爹！不會的，你別瞎說，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你不會這麼容易有事的，別自己嚇唬自己了！”蕭文俊強忍著悲傷打斷了自己老父親的話。

蕭鴻羽只是微微搖著頭，笑了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年輕的時候透支了身體，所以即使晚年怎麼補救，依然沒什麼效果。自從前一段日子自己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就知道自己的時間快到了。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別的話，看時間也有點晚了，文俊就扶著老父親睡了下去，蓋好被子，交代了一下門外守候的晚輩，就離開了。

…………

“哎，總算是趕到了！”也已是白髮蒼蒼的流雲，終於在大年三十這天的天黑之前趕到了青城。

祖蘊和她在三天前收到了蕭家發來的加急信，告之蕭鴻羽病危，嚇得她們連夜從法國坐飛機回國，過年的時候又不好坐車。也是不湊巧，從省城到青城今天的車次直剩下了一個位置，沒辦法，她只好一個人先回青城，祖蘊就做明天的車回。其實，按照祖蘊的意思，是明天一起去，但是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她總感覺今天她要是不回青城，有什麼東西就會永遠失去…

因爲冬天天黑的早，今天年夜又沒有人做出租車買賣，她只好靠著各家各戶屋裡映出來的一些微弱的燈光，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了蕭家府邸前，門口有人專門接待拜年客人的小工，在得知她就是主人家要等的貴客之後，立馬帶著她走向屋裡。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流雲推開臥室房門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張空牀，這下子是炸了鍋！家主肖文俊將家裡的小輩全部罵了遍，然後親自帶著大家到處找了起來。

流雲仔細詢的詢問了一下負責守門的蕭家小輩，也不能理解爲什麼突然人就不見了。有些迷茫的她順手拿起放在牀頭的一本攤開的畫冊，一朵很有些年份的桃花標本從裡面挑落出來，就那麼輕輕的隨著微風飄啊飄啊，最後落在了她的腳邊。撿起來一看，上面還有幾個字。

…………

蕭德家（蕭鴻羽最疼愛的一個孫子）爲難的看著面前的爺爺，“爺爺，你的身體不好，這麼冷的天就不要到處奔波了，要是惡化了病情，爸爸非打死我不可！”

蕭鴻羽坐在輪椅上，非要去郊外的桃花庵去看桃花：“德家，爺爺平時是最疼你了，現在爺爺最後一個願望你都不願意幫我實現？”

“爺爺，這麼冷的天，怎麼可能有桃花啊？要是您想看，等春天到了的時候，我叫上妹妹她們一起陪您去，現在您的身體很差，不能出去！”擋住門。

“德家啊，爺爺的身體好得很，我真的很想再看一下那裡，你要是怕爺爺受涼，你開車送我過去不就好了嘛？”看著爺爺現在的確是紅光滿面、精神奕奕的樣子（傻小子，那是迴光返照啊！），重來不曾違背爺爺意願的德家在阻止無果後，同意了這個荒唐的決定，揹著父親，悄悄的帶著爺爺去了郊外的桃花庵。

當他將爺爺扶進桃花庵裡面的用於接待貴客的暖室之後，就去找庵主要滾燙的熱茶去了。可是他不知道，在他出去之後，蕭鴻羽杵著柺杖也走了出去。

這時候雪已經停了，只是還有點小風，蕭鴻羽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精神勁十足的，就那麼一步接一步的沿著鵝卵石鋪的羊腸小道向前走去，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天。

…………

當時他才14，很年輕，很天真。有一次被父親責罵之後，非常傷心的甩開跟著的下人，一個人跑到了這個郊外的桃花庵，躲在一棵大大的桃花樹下哭泣。沒想到，也是在那裡，遇見了那個讓自己這一輩子都放不下的女人。

還記得那天是個極其晴朗的天氣，當時他正哭得撕心裂肺，覺得世界那麼大，卻沒有任何可以容下他的地方，正是萬念俱灰的時候，那個穿著勁裝、綁著兩個包包頭的小女孩就那麼有生氣得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眨著漂亮的丹鳳眼看著自己：“傻小子，你哭什麼啊？男兒有淚不輕彈，是由誰欺負你嗎，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

蕭鴻羽也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終於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個早己荒廢的院落，也找到了那顆載滿他少年心意的桃花樹。他用已經不再年輕的雙手慢慢的、一點點的摸索著樹幹。唉，真的都還只是小小的花骨朵，看樣子如果想看到桃花盛開，得過段時間了。

可是，自己可能等不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了……他捂著胸口，蒼老的身體慢慢的依靠著桃花樹滑下，跌坐在樹下的大石塊上。

天漸漸的亮了，坐在樹下的蕭鴻羽覺得越來越沒有力氣了，生命之火也明顯的越來越微弱，但是他依然使勁地睜著雙眼。其實，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堅持著什麼…

譁——譁————那些灌木被人扒開，他猛的睜大眼睛，是流雲！是流雲來了！

趕了一夜路地流雲，精緻的外套已經被腳邊的灌木劃破了幾條口子，頭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本來很是焦急的心，在看到某個坐在桃樹下看著她的老頭時，終於放下了。

“傻老頭，你發什麼瘋啊？這麼冷的天在這受凍，是不是有不孝子孫欺負你，我去收拾他！”

和當年一樣的話！蕭鴻羽很開心，是的，非常開心！

他勉強擡起手：“不急。流雲，像當年一樣，在這桃花樹下，陪我看日出，好嗎？”懇切的看著她。

她無奈的看著他，“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嬌氣！好吧，就再陪你瘋一次，看完以後必須立刻回去！”摸摸他的手，“哎呀！這麼冰冷，真是的，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自己！”開始喋喋不休的教訓某個不會照顧自己的老頭，當然也不會忘記同時幫他搓手暖和。

他微笑著聽著，也不反駁，只是這麼看著、看著。

“看！太陽升起了，唉~大年初一，在這看日出，虧你個老頭還能有這麼浪漫的想法，”流雲看著漂亮的雞蛋黃感嘆道。“噫，你靠著我幹嘛？”她問剛剛靠在自己肩頭的某老頭。

“流雲，你知道嗎？當年在青城，和你在一起的那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

流雲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沒管他靠不靠肩膀了：“你的嘴巴還是那麼會說話！其實吧，我也是。”

蕭鴻羽覺得身體越來越冷，心也跳得越來越慢，眼睛也已經模糊看不清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到了，儘自己最後的力氣說了一句話：“…………”

流雲聽見以後愣了一下，接著淚水就嘩的一下流了出來，“鴻羽，你真傻……”一滴一滴晶瑩的淚水滴在了肩頭的某老頭身上。

………………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在叫

不知怎麼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年輕的流雲和年輕的鴻羽，在桃花林裡，歡快的追逐著，嬉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