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宏那里, 周錦得知文導(dǎo)的《經(jīng)廿年》已經(jīng)得到了今年電視節(jié)優(yōu)秀電視劇提名。今年文導(dǎo)運氣很好,同時入圍的片子里沒有一個勁敵,用趙宏的話說, 拿這個獎就是如囊中探物, 而如果周錦也有這么好的運氣, 說不定優(yōu)秀男演員的桂冠就落到他身上了。聽后周錦冷笑, 原來拿不拿獎不過是曹元一個電話的事兒, 他當年吃的那些苦只是一個笑話罷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頒獎典禮如期舉行。
金淦大橋上一排排轎車紋絲不動,周錦坐在副駕駛坐上, 穿著禮服系著領(lǐng)帶,眼睛靜靜地盯著反光的后視鏡。
在后視鏡里, 周錦看見了自己的側(cè)臉, 噴了大半瓶發(fā)膠的發(fā)型一絲不茍, 專門定做的襯衣筆挺的衣領(lǐng)完美的貼合著他的下顎線,緊緊抿在一起的嘴唇微微上挑, 一切都很完美。
他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冷笑,“雖然這部戲是你演的,那又怎么樣呢?領(lǐng)獎的人,是我。”
一旁地曹元按了按喇叭,說:“這車堵的。”
周錦馬上回過神來, 有些擔憂地皺起眉頭, 問:“會趕不上嗎?”
曹元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盤, 說:“應(yīng)該不會, 但時間會有些趕。”
“元哥你說我這次能得獎嗎?”
“你很想得獎嗎?”
周錦不動聲色地看向窗外。
他想, 非常想。他不是那種視名譽如過眼煙云,視金錢如泥土狗糞的圣人。他一直是為追求榮譽而生的, 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你的父母會離開你,你的朋友會背叛你,只有這些冷冰冰,沒有任何生命的金錢和獎?wù)虏艜肋h留下來,永遠屬于你。
周錦:“只是不想讓元哥失望。”
“怎么會呢,”曹元淡然地打了一個方向盤,說:“就算拿不到獎也沒關(guān)系,這種獎都是給老演員的,等你熬個幾年,比誰活得長,就能拿到的。”
“是嗎。”
周錦應(yīng)了一聲,不再說話,這段話他似乎從哪里聽過,那個時候他信了,但現(xiàn)在他不會蠢到再信一邊,“怡然姐有跟你說些消息嗎?”周錦看著窗外緩慢移動的人流,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有問她這件事。”曹元說。
“怡然姐什么都沒說嗎?”周錦頓了頓,開口道:“要不這樣吧,我們現(xiàn)在給爸爸打一個電話,這種事他肯定清楚,我們問問他這次是誰得獎。”
前方緩慢移動的車流動得更緩慢了,曹元換了個空檔,將手靠在方向盤上,說:“你這么想知道嗎?”
“也沒有多想,”周錦壓抑地握了握拳頭,捏皺了熨好的長褲。
等他們趕到會場的時候,距離頒獎開始只剩下半個多小時了。曹元將車開到地下停車場找停車位,周錦進到化妝間里,讓美妝師給他補補妝。
補完妝后,周錦一個人坐在化妝間里休息。他將打開合上無數(shù)次了的致謝詞拿了出來,在化妝桌前展開。
這份致謝詞是趙宏幫他寫的,請其他同僚潤了色,最后給文導(dǎo)過目蓋章說能行。
“有人問我為什么想當演員,我當時回答,因為人一輩子只活一次,實在是太短了。入行至今,整整五年,這五年里,我演了很多角色,我的每一次表演,就像過了別人的一生,這么多角色里,有讓我心疼的,有讓我難忘的,但這些角色里,最有共鳴的,是李蹊。”
周錦用圓珠筆將這段話的最后一行字給重重的劃掉,劃掉了還不夠,再將每一個字都涂黑,一直到紙上出現(xiàn)了一個微微下凹的窟窿,什么也分辨不出來為止。
他不要自己的致謝詞上出現(xiàn)那個人的名字,他要將那個人的所有痕跡統(tǒng)統(tǒng)抹去。這個獎是屬于他的,與那個人毫無關(guān)系。
不知道什么時候,曹元突然出現(xiàn)化妝鏡里,他將身體倚在門框上,雙手抱在胸前,靜靜地看著周錦。
正在修改致謝詞的周錦注意到鏡面中突兀的目光,他笑著抬起頭和鏡子里的曹元對視了一下,說:“你聽到了我的致謝詞嗎?”
“嗯,我聽到了。”
“元哥覺得怎么樣?”
“不錯。”
曹元沒有動,還在門框邊靠著,“緊張嗎?”
“還好。”
曹元點點頭,將身體站直,說:“一直忙到現(xiàn)在,要喝點什么嗎?”
“咖啡就行。”周錦一邊修改著領(lǐng)獎稿,隨口答道。
“咖啡?”
“嗯。”
曹元并沒有馬上動作,他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周錦,你回來了,是嗎?”
周錦身體猛地一怔,他故作鎮(zhèn)定地抬頭看了一眼鏡子里的曹元,擠出一絲微笑,說:“元哥,你在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明白?”
“你回來了,是嗎?”
“我不一直在這兒嗎?”周錦答道。
“周錦,這個游戲已經(jīng)沒有意思了。”
“是嗎?”當虛假的面具被毫不留情的拆穿,所有偽裝的鎮(zhèn)定和坦然在此刻統(tǒng)統(tǒng)土崩瓦解。
周錦的眼睛像是鍍上了一層鋼鐵的薄膜,尖銳而冷漠,他現(xiàn)在連裝都不用裝了,他可以大膽而放肆的展現(xiàn)出他心里的所有憤怒和仇恨。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回過身冷眼看著曹元。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曹元問道。
“呵,”周錦突然笑了起來,“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在哪里關(guān)我屁事?”周錦的聲音透著歇斯底里的憤怒,他冷聲道:“我不見了的時候,你問過我在哪里嗎?”
曹元他的喉結(jié)微微動了動,最后什么也沒說,與周錦憤怒到發(fā)紅的眼眸靜默對視。
“你沒有問,你連問都懶得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巴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你這樣對我不公平,”曹元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如果那天出車禍的人是我,難道你會找我?”
周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曹元。
“你會找我嗎?”
過了整整一分鐘,周錦開口道:“我會。”
周錦向曹元走近,空曠的化妝間里只有兩個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墻面一樣寬闊的鏡子里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四個人遙遙相望。
“我會找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曹元沉默。
“因為我有這個東西,”周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曹元心臟的部位,
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近的詭異,周錦抬起眼,像擒得困獸的獵人一樣,玩味地看著曹元的臉,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周錦的手開始緩緩地在曹元的胸口畫著曖昧的圓圈,“是我還是他。”
“你喜歡的,不就是我這張臉嗎?漂亮的,小男孩的臉。”他故意將聲線壓得低沉,說:“至于這個身體里到底是誰,重要嗎?”
化妝間外傳來工作人員移動攝影器械的聲音,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一名工作人員敲了敲門,探出半個頭來,對周錦說:“周老師,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周錦收回挑撥著曹元的手,說:“嗯,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工作人員走后,周錦的視線馬上回到曹元的眼眸上,嘴角揚起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不僅要拿到獎,還要拿到人。
“第一,”曹元徐徐開口道,“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的臉。”他一把將周錦在他胸前不老實的手指打到一邊。
“第二,這里面是誰,很重要。”
周錦沒想到曹元會將他推開,他一時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撞在了化妝臺上。他看一從曹元冷漠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狼狽。
“我告訴你,他早死了,死了。”周錦憤怒地喊道。
——
頒獎典禮正式開始,場內(nèi)掌聲如雷,主持人在臺上講了一個笑話,逗得場下的觀眾笑聲不斷。
曹元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會場的出口處,春末的晚風從空曠地走廊里吹過,一面薄薄地墻,隔開了室內(nèi)的歡愉。
曹元將身體靠在墻壁上,聽著里面的主持人激動地一項一項宣布獲獎名單。
他早就猜到了。這一切都那么的明顯,當那天帶著一身水汽的周錦從外面回來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聲音,但他就是從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感覺到這不是他的小錦,這輕而易舉地敏感讓他連自欺欺人都來的艱難。
他一直都是一個怯懦的人,不敢開始,不敢結(jié)束。當事實的真相清晰地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會學鴕鳥的行動,一次一次將自己的頭埋在黃土里。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假裝聽不到自己最不想聽見的答案,這樣他就可以裝作他的李蹊一直都在。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騙不下去了,他的李蹊不在了。
會場內(nèi)一片歡騰,主持人已經(jīng)開始公布獲獎名單。
“優(yōu)秀導(dǎo)演……”
“優(yōu)秀編劇……”
“優(yōu)秀男演員……周錦!”
掌聲雷動里,曹元聽見周錦走上臺,說:“有人問我為什么想當演員……謝謝大家一路陪伴,這個獎是屬于你們的,我愛你們。”
如雷鳴般的掌聲透過薄薄的門扉傳了出來,銀色的月光透過格子窗,一塊一塊的照在會場外的走廊里。曹元將頭低下頭,用右手蓋住左手,按了按食指上那枚閃閃發(fā)亮的戒指,輕聲說:“小謹,你知道嗎?你得獎了。
會場門被推開了,兩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從門里溜了出來,“這典禮實在是太無聊了。”
“噓……小聲點,千萬別被元哥發(fā)現(xiàn)了……”
“元哥您怎么,您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哭啊?”
曹元微微仰起頭,胡亂用手抹了一把臉,說:“還不是被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給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