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殺。”
兩個冷酷的字眼令秦長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蕭玦,你,真的變了。
昔年那個暴烈卻善良的少年,曾于大軍開拔之中,路遇流離失所哀哭于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干糧,匆匆塞進對方懷里,自己咕嘟嘟灌一氣涼水,大笑著躍上馬去,揚鞭道:“雖說亂世人命不如狗,總該掙扎著活下去--老人家,等著我們平定山河,還你安好家園!”
那時的蕭玦,何等的英風豪烈,恣意戎馬?少年意氣,光華萬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鏡,映照得出世間一切魑魅鬼蜮,陰沉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來,光漫天地。
曾幾何時,那光華雖仍在,卻利如刀鋒,出必傷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愛的人,恣意縱馬,和聲高歌,于黃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時天地一色,萬象寥廓,原野生發郁郁青草,而相視的眼波,勝過千萬年月光牽縈。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終究不可于這污濁塵世長留?
而人間的污塵滾滾,終遮沒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衛的手,已將觸及秦長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腳的兒子,秦長歌并不抗拒侍衛,微笑不改,抬頭直視蕭玦。
“陛下,驚駕當杖殺,可是,您驚了嗎?”
蕭玦抬起一邊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開國,陛下乃馬上天子,征戰四野,萬軍辟易,是白骨叢,赤血淵中走出的真龍之主,素來秦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區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讓我西梁之主受驚,傳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損,奴婢賤命,死不足惜,但萬萬不敢因此一事,有墮陛下赫赫英名,令環伺諸國,心生輕我之心。”
言畢,恭謹伏地,秦長歌頭也不抬。
蕭玦默默不語,注視秦長歌,目光流動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無法直視,文昌一直注視著這對相見不識的曾經的恩愛夫妻,神情微有悲涼之意,此時亦輕輕道:“陛下,佛門善地,還請勿染無辜鮮血。”
那個血字猶在舌尖盤旋。
一聲鶴唳般的清鳴,穿越層云。
一道雪色長練,突然自天際升起。
幾乎在升起的那剎那,那耀眼無倫的光色剛剛抵達人們眼眸,那長練已化為滾滾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劍光。
爛漫如華錦,富麗如春色的劍光。
一劍可動山岳,華麗驚艷如蒼藍天穹搖曳過的流星般輝煌閃亮的劍光。
劍光似天瓢傾瀉,無遮無攔,勢不可當風卷雷嘯的潑向蕭玦。
那一霎蕭玦整個人都籠罩在華光無倫的劍氣中。
驚呼奔跑聲里,秦長歌手指摳緊了地面。
“鶴唳九霄層云,劍動一山春色”。
“光華劍”
“劍仙”
上官清潯!
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動天下,如今本應逍遙煙霞之外,隱居蓬萊之洲的一代劍仙,如何會在隱匿仙蹤數十年后,突然現身于此地?
誰能令這睥睨天下,據說性情極為高傲的一代絕世劍客再踐紅塵?
秦長歌在這一剎間轉過無數念頭。
救,還是不救?
劍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認識他的人面前殺人。
而秦長歌,昔年曾經和他見過幾面。
只要喊出劍仙二字,蕭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個小小宮女,認識劍仙?
可是,救蕭玦?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舊聽得那風聲烈如颶風,扯起秦長歌長發,衣袂裙擺,俱獵獵飛起。
漩渦正中的蕭玦,必死無疑。
這一剎心亂如麻,秦長歌嘆息,正欲抬頭。
青影一閃。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原本就站在蕭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魚詭異如鬼魅,迎著撲面令人氣窒的強絕劍風,直直撲上。
風聲忽歇。
劍鋒入肩。
仿佛沒看見貫穿身體的長劍,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劍鋒入肉,穿過肩胛,生生不能再前進一步。
劍鋒,被那青衣男子以極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錯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順著劍鋒倒灌而下,眼看將要涌進上官清潯衣袖。
手指一抖,長劍突然消失。
上官清潯已滿面嫌惡,如一道長煙掠過天際般,瞬間飛退數丈。
他有潔癖,最厭惡人的鮮血,是以他也沒有專用的名劍,因為他厭惡殺人后要拭劍。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并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的環顧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那悍厲無畏,將自身血肉視若草芥般的一舉,是他所為。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曬,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仿佛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灘。
被他擋在身后的蕭玦突然推開沖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便毫無后患!”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家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后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游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
蕭玦一直穩穩立于長廊,直到那聲音完全消散,他抬起頭,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然后,無聲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