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庵后院西廂房,是秦長歌母子居處。
本來公主的意思是要秦長歌住更為軒敞的東廂,被秦長歌拒絕了,她不過是個普通宮女身份,雖說跟公主進庵的都是從小隨侍她的親信,但也不能太過張揚,更重要的是,西廂靠著院墻,還有一處池塘和竹林,幽閉深翠,光影幢幢,極少有人履足此處,對秦長歌來說,最為合適不過。
竹林深處,有一處干涸的枯井,砌著白石的臺面,四面長滿荒草,秦長歌養了批鴿子,就放在竹林里,吃吃草籽,偶爾喂食。
清晨的陽光轉過一扇玲瓏窗扇,透過絳紅的霞影紗微紅淡淡,灑在一身月白輕衣的秦長歌身上,將她的霜白的頰,纖細的手指,和手中的紙箋都抹上一層溫暖的色彩。
注目那紙箋半晌,秦長歌微喟道:“……玉自熙……武功高絕的蒙面白衣人……出手詭異的蒙面黑衣人……為了爭我的遺骨大打出手?不知所蹤……這都什么跟什么?叫他們查骨頭下落,就給我這個?”
蕭包子正捧著大碗喝粥,整個腦袋都埋在了粥碗里,聞言立刻抬頭問:“什么,什么骨頭?”
小鼻尖上猶掛幾粒飯粒。
秦長歌漫不經心的道:“哦,肉骨頭。”
“哈,”蕭包子目光發亮,興致勃勃,“說到肉骨頭,這粥里是不是有放?鮮得來,郢都粥做得最好的四季春,好像都沒這個鮮。”
“四季春能和這個比?”秦長歌懶洋洋,“這粥里瑤柱鮮貝,枸杞百合,珠米雞絲,文火慢熬,本就是宮中貴人最愛的御膳--你經常去四季春喝粥?”
“是啊,祁衡叔叔愛喝粥,常帶我去,”白嫩小臉上烏黑大眼睛轉啊轉,“不過我看他喝粥是假,看人是真。”
“嗯?”秦長歌放下紙箋,瞇起雙眼。
“四季春有個唱曲子的姑娘,長得很美,”蕭包子笑嘻嘻,“衡叔叔一邊喝粥一邊看她,經常把粥喝到鼻子里去。”
“你不提醒他?”秦長歌微笑。
“他哪里聽得見我說話?”蕭包子一臉無奈,“有次他點了荷葉白果粥給我,那天那粥好像味道有點不對,我叫他幫我換他都沒聽見,后來才知道那粥里糖放錯了,后來我回去告訴祁繁叔叔,他把衡叔叔臭罵一頓。”
他這里告狀,超級護短的娘親立刻自動忽略后面那兩句話,笑得陰森森,道:“這小子帶你出去,還敢這么不上心?”又默默笑了一陣,蕭包子盯著他娘的笑容,縮了縮身子,卻見他娘對他招手,“來,來。”
“干嘛?”
“下次你再和衡叔叔去四季春喝粥,你就去廚房,教廚子做一款粥,專門推薦給祁衡,就說喝了更加神采煥發與眾不同,你衡叔叔一定會很高興的。”
瞟一眼娘親,蕭包子笑得更加不懷好意,特純真的道:“真的?好啊。”
“喏,先將羊腎、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鍋內,加水適量,文火煮粥,待快煮時放入韭菜,再煮二三沸,就可以了,不過你不用告訴他這些,你就說這粥叫英姿煥發粥,越喝越玉樹臨風。”
“哦,”蕭包子默念一遍,笑得賊忒兮兮,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粥,不過壞娘的主意一定是壞的,跟娘走,沒錯的。
“愛西梁,愛武功,愛娘親”的三好幼兒蕭溶蕭公子,笑瞇瞇的背著粥方出去了,去看看那些娘交給他負責的鴿子。
秦長歌提筆寫信。
“字呈祁先生繁足下:來信已閱,字字豬雞,但見云霧,不見人蹤,駢四儷六,重典靡賦,文辭華美,金縷玉衣,唯所尋之遺骨下落,千呼萬喚,猶抱琵琶,君何其吝嗇乃爾,君之凰盟,何其精銳乃爾,密報似商人議價,暗信如腐儒大賦,若睿懿身后有知,定當驚起黃泉,拊掌長嘆:后繼有人也。”
寫完,擱筆,想著祁繁接到信氣歪了鼻子的表情,秦長歌微微一笑,她并非無理取鬧之人,今日這番譏刺,實是覺得祁繁能力當不止此,如何這般吞吞吐吐?
將信箋密封了,放出飛鴿,秦長歌一眼瞟見了竹林邊立著文昌公主,正微微彎腰和蕭溶說得開心,秦長歌緩緩過去,蕭溶見她,立即舉著手里東西撲了過來,歡叫道:“娘,公主姑姑給了我寶貝。”
淡淡看一眼公主,秦長歌彎身攬住兒子,微笑道:“傻子,叫錯了,應該是公主姨媽,不過人前可不許這么叫。”
眼角瞟到文昌的衣袖微微一動,似是輕聲嘆了口氣,卻也溫柔接道:“那便叫姨媽好了,姨媽給你的見面禮。”
看了那金色小弩一眼,秦長歌道:“溶兒,謝過公主姨媽沒有?”
蕭包子笑嘻嘻道:“謝謝姨媽。姨媽最美,姨媽最好。”
秦長歌早就猜到兒子見利忘義的墻頭草性格,也懶得和他生氣,只道:“學過沒?”
蕭溶得意道:“容叔叔教過我。”
“那去練練,不許打鴿子,不許對著人。”
蕭溶喜滋滋的抱著小弩一邊玩去,文昌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悵然微笑道:“阿玦小時候,也愛這些……”
秦長歌緩緩回身,直視她的眼睛:“這小弩,是蕭玦的吧?”
“是啊……”猶自沉浸在回憶中的文昌癡癡應了,回過神來嚇了一跳,連忙急急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你別誤會,阿玦不會知道……這是我收藏的阿玦小時候的玩物……”
見她著急,秦長歌倒笑了,和聲道:“不必緊張,我不是那個意思,溶兒的身份,你就算告訴了蕭玦,他也不會信,我的意思是,你何必?”
文昌鎮定下來,黯然一嘆道:“我見他父子相見不識,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相認,想著阿玦登基數年,溶兒之后未有一子長成,心里總不是滋味……”
勉強笑了笑,她又道:“你不讓溶兒叫我姑姑,那就是不承認阿玦是你的夫君了,恕我冒昧問一句,對于阿玦,你怎生打算?”
“我素來行事,不輕枉,亦不輕縱,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誰也無權草菅人命,”秦長歌仰首,看天碧云清,飛雁遷南,神情悠遠,語聲亦悠悠:“所以無論蕭玦嫌疑多大,在真相沒有完全摸清之前,我都不會下殺手,而如果前世里,睿懿真的是為他所殺,那么,無論昔日怎生恩愛,無論他曾算是我的夫君曾誓言永結同心,我都不會再有一分憐憫猶疑之意————必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