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個字眼留給大兵的記憶是混亂的。
是聲色俱厲的喝斥,是皮帶毫不留情的教訓,后來又是痛徹心肺的緬懷,那位身上總是帶著煙酒味道的男人,曾經是讓他恨之入骨的,那怕失憶,那些恐懼的記憶也沒有被抹去。
他輕輕地坐到了父親的座位上,老式的辦公室,文件夾一摞、玻璃框一臺,下面壓著花花綠綠的照片,正如陳向東所說,正胸前往前,眼線正中的位置,放得的是他的照片,參軍時的,胸前戴著大紅花,滿臉稚氣,穿著一身傻乎乎的草綠軍裝,保持著敬禮的姿勢。
他輕輕地撫過,不知道是年代久了,還是摸的次足夠多了,那兒顯得粗糙,他閉著眼睛,像在尋找失去記憶一樣,在這樣想著,每天、每時、每刻,父親會坐在這里,靜靜地撫著兒子的照片,在糾結父子的感情一直不好,在擔心兒子的從軍生活能不能熬得下來,或者還會懷念一下,兒子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多么多長的可愛。
對了,就大兵現在一樣,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他已經一點也不恨父親了,如果能重新來過的話,一定不會向以前那樣,惹父親生氣,一定會捧著大大的軍功章,別到父親胸前,讓他為兒子驕傲一回,一定會牽著爸媽的手,讓他們和好如初,而不像現在,是這樣一個破碎的家。
閉著眼的大兵悲從中來,他抬起了手,抹著兩眼盈出的淚,悄悄地消滅了,生怕恭立在門口的陳向東發現一樣,他掩飾著……對,他突然明白了,記憶中那兇神惡煞的父親,一定在掩飾著,掩飾著他對兒子的關心和擔心,只能咬著牙把兒子趕上軍車,也許在沒人看到的角落里,他也是這樣偷偷的落淚。
“爸,我來了……以前你恨我不成器,我恨你沒出息,我們都錯了,我寧愿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寧愿要個沒出息的爸爸……也不愿意,當一個烈士的遺孤……爸,你知道嗎,我失憶過,可那怕失憶了,也忘不了你,忘不了媽媽,忘不了咱們家……你要還在多好,你知道,兒子有多想你啊……”
大顆大顆的淚落在手背上,落在玻璃上,碎了,濺起的是晶瑩的珠玉形狀,大兵的心里在默默念著,仿佛在對著空靈的精神世界說話,仿佛在和天各一方的父親交流一樣。
他想父親一定聽得到,就像他失憶后仍然趕不走父親在他心里留下的鉻印一樣,所有的思念和緬懷,都化成了此時的淚水,一直抑制不住地流著。
陳向東側過臉了,輕輕掩上門了,他對著墻,雙手捂著臉,輕聲在哭。
過了很久,大兵抹著臉上濕跡,起身走到窗前,開了窗戶,呼吸著一口清涼的空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以前他很擔心,當過警察、當過武警,當過行刑手的經歷讓他手硬心狠,都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而回到家鄉才發現,自己其實和普通人并沒有什么區別,甚至更脆弱一點,都這么多年,仍然無法釋懷。
這一點,讓他欣慰,可同樣也讓惴惴難安,曾經頑劣現在都覺得羞愧,父親肯定是走得都不放心啊。
他心里忐忑地想著,拿起了窗臺下,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絨布,輕輕地擦拭過窗臺,擦擦舊式的鐵皮柜,那后面,是貼著軍徽的文件、書籍,很整齊也很干凈,這個整潔的地方一粒塵埃也找不到。
站著,把父親的工作臺擦干凈,連筆筒底部也擦得干干凈凈,重新坐回原處,他輕輕地拉開了父親辦公桌的抽屜,里面擺放著釘書機、印臺、稿紙,不多的幾樣,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那個老舊的夾本,紙質的,貼著鐮刀斧頭的徽。
這是現代人可能已經無法理解和接受的東西,那一代人的行徑,在他們眼中可愛又可笑。
可大兵知道,那是一層精神層面的東西,它的名字叫:信仰。
翻開來,是父親的筆跡,字很大,像他的性格一樣,線條剛直,雖不美觀,可勝在氣勢凌厲,寫的是一封情況報告,草草看過,是向上一級反映的,內容是訓練拖沓,器材不足,地方的重視力度不夠,導致地方武裝力量形同虛設等等。
這肯定又是一個惹人的報告,大兵隱隱記得老媽和他一吵嘴就罵他,你同屆下來的都師職了,你還在副團級上,也不嫌丟人。
原因可能就在這兒了,大兵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但找到了父親沒出息的原因,可能還找到了自己性格里那份頑固,不肯輕易開口求人的原因。
是何其幸甚?又是何其不幸?
大兵清明的眼神里,掠過的是監獄里的百像、是單位里的眾像、是津門、彭州那個龐大機關里的眾像,然后他心里的燃著的火慢慢熄了,冷了。他在想,一個壞蛋,比如蔡中興;一個英雄,比如父親;其實都改變不了什么,不管多么偉大或者丑惡的行徑,其實最終都在證明著一個人之于這個世界的微不足道。
對,怨念和逆反,大兵準確捕捉到了自己這種心態,無可指責的心態,曾經是對父親的怨念和逆反,而現在,是對自己的。他不知道這是找回來的自己,還是一個新的自己。如果是原來的,肯定不會理解父母的苦心孤詣,如果是一個新的,又為什么都是舊我的影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其實大兵覺得自己既非智,也難明,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遠不如父親這么簡單凌厲,我行我素,那怕身后是毀譽摻半。
這才是最值得景仰的,就像面前這份報告,肯定會惹人,可他不在乎。他肯定不在乎,肯定會拍著桌子罵娘,大兵如是想著,不知為何,臉上竟然有了幾分笑容,想起了老爸那個剽悍的樣子,肯定在同事里也是個讓人又恨又愛的那種。
他輕輕地翻過譽寫、修改過的稿紙,這應該是送印的初稿,看得出這個粗人還有很精細的一面。翻了幾頁,讓大兵的心情好了幾分,目睹著這些親筆書寫的文字,讓他莫名地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一頁一頁翻過,仿佛能看到父親在這個地方奮筆疾書的身影。
嗯……在中間一頁,他的眼線莫名地被吸引到了,標題是《關于嵐海市大店鄉一帶中重稀土礦私采濫挖的情況反映》
稀土?
他愣了,回味著姜佩佩的話,滯了好久,然后心一沉,急急往下看。
這是一份向省軍區、公安、緝私、海關主送及抄送的情況說明,私采礦口九處,從業人員初步估算有四百余人之眾,破壞的森林、植被面積多達數平方公里,而且冶煉稀土造成的環境污染,已經讓大店鄉附近的河流魚蝦絕跡。
更為讓人痛心的是,大店鄉與西江我國重稀土的主要產區接壤,與鑭、釔、釹等價格較低的輕稀土產品相比,鏑、鋱等更具戰略意義的重稀土資源,是禁止出口的,但近年來,嵐海津門一帶的稀土走私已經相當猖獗,全國海關當年查獲走私總額僅一點六萬噸,而且大部分都是輕稀土產品,中重稀土走私一例也沒有查到,而在嵐海私采濫挖,保守估計年產至少在一千噸左右……在國際市場上,中重稀土的價格是輕稀土的10倍到200倍不止,這其中鋌而走險的大有人在。
……有人在鉆著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在出賣著國家利益,私采濫挖為什么打而不絕?走私渠道為什么至今都沒有發現?每年有多少中重稀土被走私到國外,已經成了公開秘密了,為什么各相關的部門還是熟視無睹?甚至有境外的非法商人就在我們的土地上堂而皇之作奸犯科,而我們中有些人,卻開門揖盜。
……這是在犯罪,在國家面前、在人民面前、在我們子孫面前,我們都將是罪人,罪不可恕。
咚……一聲巨響,大兵的拳頭重重的砸在桌上,震得筆筒翻了個身,啪聲摔到地上了,一瞬間,大兵被刺激得熱血賁涌,怒發沖冠,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沒有找到的秘密,根本就是公開的秘密。
陳向東驚得推門進來了,緊張地問著:“南哥,您怎么了?”
“這是怎么回事?”大兵拍著父親留下的手書問著。
陳向東急步上前一看,然后他面露難色,囁喃著,這個這個……都過去很久的事了。
“那解決了嗎?”大兵問。
“不……不可能解決,這不是公文的行文標準,不可能有帶著個人感情的公文啊,所以……”陳向東喃喃道。
“依我父親的性子,不會坐視不管的,對嗎?”大兵期待地問。
“對,他犧牲前一直在向上反映這事,市國土資源、公安、緝私,我和他還到過幾次省城,到軍區也反映過,可這個不在我的職權范圍里啊……后來他犧牲后,這事……”陳向東像做了錯事一樣,低聲下氣。
“沒人管了?”大兵怒極反笑道。
不幸言中,陳向東點點頭。
大兵瞪了陳向東一眼,這位通訊員出身的,恐怕也管不了什么,他翻著夾本,把這一摞紙取了出來道著:“這個我帶走了……大店鄉在什么地方?這個名字……”
他突然愣了,似乎就是父親犧牲的地方。
被瞪得心驚肉跳的陳向東,輕聲道著:“對,就是南副部長出事的地方。”
“你……好像在隱瞞著什么。”大兵道,在極度的刺激下,他犀利眼光,他的敏銳思維,似乎被喚醒了,一瞥眼便捕捉到了陳向東臉上表情語言。
“好吧,瞞著你我會于心不安的,其實大店鄉的災害,始于盜采濫挖,本不就不多的森林和植被都被破壞,特別是公路沿線,在未發現稀土礦藏的前五十年里,自然災害很少,這幾年,幾乎每年都有,泥石流、地下沉降、塌方,就沒有斷過。”陳向東咬牙切齒地道。
“那這不是天災,是人禍?”大兵憤然道。
“對,一直就沒有停過。”陳向東道,他有點恐懼,因為在南征的眼中,仿佛蓄著一把火,一把即將燒起來的火,血紅血紅的眼睛,讓他不寒而栗。
可卻意外地冷靜下來了,大兵起身頭也不回地道著:“帶我去趟大店鄉,我想想我父親去世的地方。”
陳向東愣了下,然后匆匆追出去了。
片刻后,人武部那輛指揮救災的國產勇士車,疾馳出了大門,朝省境邊上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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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地方武裝,大多數時候只參與基建、救災、戰備訓練一些常規性任務,每年主要任務就是征兵和安置復員,沒有什么權限,這事南副部長給地方反映了不止一次……你也知道,和平時期,當兵的說話還不如個當干事的……”
“緝私的在嵐海查過,咱們這塊地理位置特殊,市區臨海,而大店一帶,又是省境,不光是當地群眾,還有亂七八糟來的人,怎么查得清啊,稀土那東西大部分人都未必見過,津門港也查到過幾次,都是罰沒和查扣,罪行也不重……”
“黑礦主在當地都有點勢力,地方公安輕易不敢進去,也查過,不過都是前腳炸礦,后腳一走,人家又開口子了,打而不絕啊。”
“南哥,你怎么了?”
絮絮叨叨,陳向東說著,大兵一直一言不發,似乎沒有討論的興趣,車疾馳了一個多小時,據陳向東介紹,就這一段路,當天救災的時候,足足走了四個小時,普通的臺風災害,頂多是掀房頂刮倒樹,有清障車在,湊和著可以通行,但遇上泥石流之后就不行了,車隊足足滯留了八個小時才通開路面。
“療毒得刮骨、斬草得除根啊。”大兵莫名地道,說了句不相干的話。
陳向東疑惑了下,示意道:“就在前面那一帶。”
“我看到了。”大兵道。
兩人并不投機的話,奇而怪哉地對著,車在疾驟兩公里后,急速剎停,靠在路邊,大兵跳下車,怒容成了猙獰,信步沿路而上,陳向東匆匆跟著,絮叨說著:“當地人把這個都叫雞窩礦,都是一窩一窩,地質條件又不適合集中開采,所以就成了濫挖的最好地方……投資栽進去的也不少,不過要挖到一窩就發了,所以,這兒……就成了那個樣子……”
站在一處高處極目望去,光禿禿的山包呈現著暗紅色,看不到了樹木,不過一個個猙獰張口的洞口讓人怵目,再往下走不遠,就是廢棄的坑口,光禿禿地方石是黑的、土是棕色臟兮兮的、散發著一種讓人作嘔的味道。
“池浸要用酸液,廢水流過的地方,寸草不生。”陳向東指著溝壑里,已經看不到植物的地方,他痛心道著:“我們抗得住天災,可抗不住人害啊,這一帶都挖紅眼了,我們就年年救災,也抗不住他們天天破壞啊。”
“很多地方都是這樣。”大兵喃喃道,張官營的事記憶猶新,一個充斥著金錢、污染、走私的法外之地會滋生出什么來不難想到,肯定是犯罪的猖獗。
“南副部長來過很多次,還組織過地方民兵、鄉派出所驅逐過幾次。不過效果不大,這一帶族姓很厲害,一村人一個姓根本惹不起……也就你爸因為征兵、救災經常在一線,在地方上還有點威信,擱其他人,這種地方根本不敢來。”陳向東道。
“他當兵都當傻了,人能救回來,人心怎么可能救回來?”大兵咬牙切齒地道。
陳向東沒有聽懂,不過他感覺到了,這父子倆的氣質如出一轍,就像當年南副部長一樣,也是蹲在這兒,也是這樣無法遏制的憤怒。
大兵起身時,早已等待很久的陳向東一把拉住了他,像是警告一樣對他說道:“南哥,我能說句不該說的話嗎?”
“讓我猜一猜。”大兵凝視著這位,像洞悉他臉上的負面情緒一樣,猜測道:“你要告訴我:這里面水很深,讓我不要摻合?”
嗯?陳向東眼光一滯,嚇了一跳。
“不用奇怪,我當過警察,比你了解有些事能黑到什么程度。窮山惡水出刁民不是理由,刁民可沒有本事走私到國外去。”大兵道。
“我們真的做不了什么,這些事早就積重難返了,一觸就是各方的利益,南副部長當年調研的時候,不過十幾個坑,幾百人,現在已經幾十個,發展到幾千人了,那件事捅出來都是要命的。”陳向東道。
“所以你就看著這些事擺在眼前,熟視無睹?如果死的是你的父親,如果原因是人禍,你也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地想,這里面水很深,我躲得遠遠的,對嗎?”大兵問,眼里睥睨的眼光盯著對方。
陳向東羞得無地自容,慢慢地放下手了,他低著頭,臉色凄然道著:“可我們又能做什么?你都說了,人心救不回來。”
“那就殺人誅心!恥辱只能血洗,淚洗不了。”
大兵咬牙切齒道,拂袖而去,那凌厲的眼光和惡狠狠的語氣,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陳向東怔了半天,趕緊地掏著電話,拔著宋部長的號碼,他真不知道,這位憤怒之后的遺孤,會干出什么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