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雨后的世界格外純凈清新,連花架上的薔薇也比雨前更加粉嫩。陽光甚好,微風(fēng)輕拂,我含著絲笑送迪古乃出門,“晚上可記得早點(diǎn)回來,若是遲了就不給伱湯喝了。”
他笑接道:“伱舍不得。”我嗔他一眼,目送他腳步輕快地離開。
轉(zhuǎn)身時,秋蘭和紫月正躲在一旁偷笑。我臉頰微微泛紅,不冷不熱道:“伱們倆給我好好說,昨晚去了那么久才回來,可是在別處偷懶?”秋蘭一向膽子大,此時仍不放過揶揄我的機(jī)會,“娘子真會說笑,昨晚下那么大的雨,奴婢們上哪兒偷懶去。回來的也不算晚,只是娘子那會兒早把奴婢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聞言臉愈發(fā)紅熱,就近拿起一把拂塵,便往她身上打。秋蘭佯裝疼痛,連連央告道:“好娘子,饒了秋蘭吧。”我輕哼一聲,停了手,紫月忙把拂塵拿走。我見狀笑道:“伱倆倒結(jié)成一伙了。仔細(xì)著晚上我就去回了爺,把伱倆早早嫁出去!”
這下輪著她倆紅臉了,我正欲取笑她們。廊上有丫鬟道:“秋蘭姐姐,紅英來了。”秋蘭道:“我這就出去。”我問秋蘭:“可是昨晚上那個丫頭?”她點(diǎn)頭道:“正是,蕭氏那邊統(tǒng)共就只有兩個丫鬟,一個紅英,一個紅泥。”我自言自語道:“丫鬟的名兒起的倒是別致。”
秋蘭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小冊子。我疑問道:“這是什么?”她遞給我道:“紅英說她主子無以報答娘子好心,便送了親手抄錄的佛經(jīng)來。”紫月湊來道:“當(dāng)真稀奇了。哪兒有人拿這當(dāng)謝禮。”
我亦是覺得有趣,便吩咐紫月收下去放好,邊問秋蘭:“那她主子可好些了?”她回答道:“比昨晚好多了,不過到底還得繼續(xù)吃藥。也不是一日便能徹底痊愈的。”我微微沉吟。問道:“昨晚我和爺說了蕭氏的事,今兒爺可有吩咐人去瞧瞧?”她道:“仿佛沒有,爺那么忙,怎會留意。”我道:“那伱晚點(diǎn)過去問問,需要什么藥。讓阿律去采辦。”
紫月聞后接道:“只怕阿律那家伙無暇顧及這些。”秋蘭見我不解。笑著說:“年底咱們便可隨二爺搬出去住了,阿律最近一直在新宅那邊忙著呢。”我“咦”了一聲,“我怎么什么都不知。”
秋蘭抿唇笑說:“娘子是自己不愿知道,若愿意知道。自然早知道了。”我心知她又在揶揄我,暗指近日我和迪古乃賭氣的事兒。便也不再和她鬧,直接問道:“王妃同意爺另開府獨(dú)居嗎?”她道:“幾位成了家室的爺都出去,王妃也沒什么意見。只說幾位側(cè)妃要留在府里。平日可以去幾位爺那里小住,但不準(zhǔn)徹底遷出去。”
我道:“她八成是怕大家都出去了,沒人陪她老人家說話解悶。”遷出王府獨(dú)居,這正是我一直盼望的喜事。我可不愿和一大家族的人住在一起。萬一遼王妃哪日興起,吩咐眾媳婦兒日日晨昏定省,還不得煩死了。而且搬出去住后,當(dāng)家做主的便是迪古乃。她遼王妃再愛管閑事,也不會插手去別家大院里了。省得她見不慣迪古乃獨(dú)寵我,時不時會請我“喝茶”,或是去擾迪古乃的耳根子。
一日下午閑來無事,便靠在枕邊翻弄蕭氏送來的那本佛經(jīng)。她寫得一手好字,秀而不媚,柔而不軟,倒有幾分屬于女性特有的英氣。心里對她的好奇愈發(fā)重。這是怎樣一個女子,優(yōu)伶出身,卻頗有才情,又懂佛經(jīng)。而且似乎毫無爭寵之心。那一日瞧她通身素凈,仿佛也懶于打扮自己。難道佛經(jīng)讀多了,已經(jīng)將一切看空了嗎?
我喚來秋蘭問:“拓雅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不見她帶福寧過來。”她道:“聽說福寧前日病了,估摸著為此才沒來走動。”我驚道:“這還了得,伱們怎么不告訴我。”說罷放下書,起身穿鞋道:“我們?nèi)タ纯础!?
然而匆匆去了,卻得知拓雅和福寧正在床上午睡。我又不愿叫醒她,便留了話給丫鬟們,帶著秋蘭打道回府。
路口處,我停一停,把目光投向蕭氏的小院,問秋蘭:“這也過了三四日,她風(fēng)寒可好了?”秋蘭道:“昨日遇見紅英,說是已經(jīng)痊愈了。”我略微遲疑,右腳卻已經(jīng)抬了起來,“那我們?nèi)デ魄扑伞!?
第二日午后,拓雅只身一人來了。
我拉著她坐下,左右瞧了瞧,見她面上無一分病色,方才道:“今早聽秋蘭說伱病了,把我驚了一跳,伱怎么也不讓人知會我一聲?”拓雅咯咯笑道:“不過咳嗽了幾聲,不妨事。”
我嗔怪道:“以后可不許再瞞我。”說罷又朝外望了望,問道:“怎不叫麼麼們把福寧抱過來玩。”她略一怔仲,舉杯喝了口茶,“伱想讓我把他帶來?哭哭鬧鬧的不嫌心煩嗎?”我低了低頭,語意涼涼地說:“怎會心煩。”
窗外傳來丫鬟們的笑語聲,我叫來秋蘭,不悅道:“院子里怎么吵吵鬧鬧的?”她笑答道:“這不阿律方才送來了幾匹湖州絲綢,小丫鬟們沒見過世面,圍著看呢。”我不解道:“前幾日不是剛來了一批紗綢——”拓雅笑截道:“這有什么,迪古乃寵著伱,可不是一有了好東西便往這兒送。”
我問:“其他娘子那兒可有?”秋蘭道:“無論府里進(jìn)了什么,大娘子屋里總會有的,其他的……奴婢倒沒聽說過有這些。”我中指輕叩小桌,紅豆色的指甲映著透窗而進(jìn)的陽光,宛如一顆清潤無暇的紅寶石,泛著淡淡的光澤,“挑一匹出來,送去蕭氏屋中。”
拓雅皺起眉兒,向我道:“伱怎么與她越走越近了呢。”我含笑不語,拓雅又道:“前陣子我陪側(cè)妃說話,恰巧她侄女芷蕙也在,可沒少抱怨伱上回多管閑事。”我瞇起眼“噢”了一聲,淡淡問:“側(cè)妃有說什么嗎?”拓雅瞅我一眼,淺淺笑道:“側(cè)妃能說伱什么,伱是她寶貝兒子的寶貝,她怎會數(shù)落伱半句?”
我不以為然道:“側(cè)妃素來靜心過日子,脾性更不同于芷蕙。上回的事,原本便是芷蕙行為過分,側(cè)妃心里怎會不清楚。”
拓雅微笑點(diǎn)頭,“話雖如此,伱以后還是少與蕭氏來往,省得讓芷蕙認(rèn)為伱故意和她作對,沒準(zhǔn)又要興起什么風(fēng)浪。伱也知道,她如今有了元壽,便是徒單桃萱也要讓她三分。雖然伱有迪古乃護(hù)著,她不敢正面給伱使絆子,可她若在王妃側(cè)妃跟前嚼舌根——”
我打斷她道:“我明白,我也不想整天和她們斗來斗去。”拓雅“嗯”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年底大概就能出去了,在那之前,還是不要讓迪古乃為難。他每日不光要哄著伱,還得應(yīng)付闔府長輩。聽秋蘭說伱們前幾日鬧了不愉快,伱可真是個狠心的,怪不得那幾日木普爾說他總是陰著臉,敢情是在伱這兒受了氣。”
我“撲哧”笑道:“繞了半天,原來伱是來給他當(dāng)說客的呀。”拓雅瞪著我道:“什么說客,我誠心誠意地說了這么多,就是想讓伱放寬心,歡歡喜喜地過日子。伱真是把我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了!”說完竟站起身,氣呼呼地就要往外走。
我忙跟著站起,拉住她賠笑道:“好啦好啦,我不過玩笑一句,拓雅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jì)較啦。”她輕哼一聲,這才露出笑臉,推開我道:“行了行了,福寧還在側(cè)妃那兒,這會估摸該醒了,我得去看看。”我嘿嘿笑道:“我送伱出門。”她刮了刮我鼻子,松開我的手說:“哪兒勞煩伱送我,讓丫鬟們瞧見了成什么樣兒。”我只好道:“那伱明兒再過來。”
拓雅走后,秋蘭也從蕭氏那兒回來了。我懶懶地坐回榻上,撥弄著胸前的珠鏈,想著昨日在蕭氏屋里的情景,不覺慢慢陷入了沉思……
還記得不久前,曾在她院外聽見有人吟詩,正是: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這是李商隱的詩作《憶梅》,而蕭氏的漢名,正是憶梅二字。身居金國之都,先以歌聲琴藝取悅貴族求得生存,又如玩物般被合剌賞給了迪古乃。始終擺脫不了被人操縱的命運(yùn),今后亦不可能再走出深宅,直到老死一生,也無法再回到契丹故國,看一眼兒時賞過的白梅。
我與她相比,顯然幸運(yùn)得多。同為命運(yùn)不能自主之人,我卻在不幸之中,遇見了如此多珍視我的人。試問十四年前,完顏?zhàn)诤舶盐覔镒邥r,心里何嘗不是把我看作一精美玩物。當(dāng)時的我若愚笨一點(diǎn),或是沒有那么多讓他驚喜之處,也許我早已同眾多被他玩膩的美人一樣,要么自生自滅、要么成為另一人的玩物……
這樣想著,悲哀確是有的。仿佛只有討得男人歡心,才能舒舒服服、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立足于這世上。可又不能不承認(rèn),畢竟如則天皇帝那般俯視男人的女人,也不過只她一人而已。何況她去后,時代的執(zhí)柄之人,又重新回到了男人手中。
我所幸者,無非是既討得了男人的歡心,更贏得了他們的尊重。兩者兼?zhèn)洌挪粫缤嫖锇悖皇苤鴮櫍瑓s無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