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發出去有十日,還不見任何消息。我內心惴惴不安,忍不住問迪古乃:“你怎么回的?”他悠悠地喝著茶,回道:“沒說什么,只建議他早日立皇嗣。”我聞后沉思片刻,合剌欲廢后,起因便是他打算另立皇嗣,可裴滿鳳翎不允。前太子濟安夭折,她又無第二個兒子。若再立皇嗣,便是別人的兒子。裴滿鳳翎日日哭鬧,并暗中收買朝臣,欲讓群臣上書打消合剌此意。合剌一怒之下,這才起了廢后之意。不過我和迪古乃并不認為他真的會廢了裴滿鳳翎,至少現在不會。
迪古乃如此回復確是讓人挑不出錯處。無論廢不廢后,皇嗣都必須盡早確立。合剌是一國之君,廢后這樣的決定,怎會真的在乎迪古乃是何意見。若迪古乃真的老老實實回答分析此事是否妥當,只怕性情不定的合剌會覺得“朕如何決定豈容你來多嘴。”既然皇帝并非真心實意詢問意見,做臣子的只需順著圣意回答便好。何況合剌本來就對迪古乃有所顧忌,不論是忌憚迪古乃的才學能力、還是猜忌迪古乃與他老婆的關系。總之迪古乃不能多話,還要在言辭間表明絕對擁護圣意,更須踩低自己、越低越好。
而建議早立皇嗣,無疑是將自己和裴滿鳳翎劃得一清二楚。也就不需要再另外說明自己對廢后的意見。
可是如今的合剌脾性多變,誰知他的思維會不會和常人一樣。我不放心地嘆了口氣。迪古乃放下茶杯,又道:“并在最后,我提到近日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他、父王三人一同食飯閑話。”我湊近問:“真的嗎?”心想迪古乃此舉甚好,可以讓合剌憶起幼時父子三人同樂的畫面,勾起合剌對宗干的孝敬懷念之情、對迪古乃這個幼弟的胼胝之情。猶記得那年宗干病逝,合剌的悲痛傷感絕非做出來的。想來他的確對宗干存有深深感情,盡管宗干只是他養父。
正欲夸迪古乃有心眼兒,卻見他眸底滑過一絲淡淡悲傷。雖然轉瞬即逝,卻分明存在過。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迪古乃笑了笑。突然將我從炕上抱了起來,高高興興地說:“好久不曾去溫泉浸浴,今日難得有空,收拾收拾咱們去住幾天吧。”
我點點頭,撫摸著他臉頰,“也好,你累了這么久,也該歇一歇了。”
今日,合剌終于回了迪古乃。
信中只字不提廢后一事,而是叮囑迪古乃注意身體。并爭取在四月回上京,待宗干忌辰時兄弟二人一同前往祭奠。
我稍稍放下了心,看來迪古乃最后提及的那個夢,確實打動了合剌孤獨的內心。
宗干在世時,合剌對其十分依賴。以至于宗干去后,合剌竟有七八日不敢獨自主持朝政。他從前一直渴望自己能擁有實權,可或許是因長年臨朝默端,一朝不再為人所控,反而方寸大亂、無法自理。兀術向他辭官隱退,換做旁人。定十分歡喜,巴不得這位人臣能不在眼前晃來晃去,可合剌卻不準許兀術離朝。他這般矛盾糾結的心態,真讓人覺得好笑又可悲。合剌這一生,活得也許并不比我如意多少。最起碼我現在有愛人伴身側,而他枕旁那些女人,又有幾個真心對待他。
我這么想著,是在同情他嗎?
輕輕嘆了口氣,念及將來那血腥一幕,我不忍再想下去……
秋蘭道:“娘子,今兒是爺壽辰,挑件喜慶的衣裳吧。”我綻開笑顏,起身行至衣櫥前,點頭道:“那是自然。”
皇統五年正月十六,我丈夫的二十三歲生日。
穿戴完畢,秋蘭為我系好斗篷,又將耳朵上的白玉珠花,換成了鑲金紅寶石的大耳墜。我不覺笑道:“不必這么隆重。”她搖頭笑道:“今兒這城中的權貴們來給爺賀壽,好讓那些個夫人娘子們瞧瞧,咱們娘子可是這城中第一大美人。”
我由她扶著往外走,側身笑啐了她一口。又見紫月打簾進來,手捧一方形錦盒。她將盒子遞給我,喜滋滋道:“娘子快打開看看。”我接過來一看,驚詫道:“鳳尾釵?”
紫月笑道:“爺又找人重新制了一支,方才讓阿律送了過來,說讓娘子今兒戴上。”我心下歡喜,拿著鳳尾釵打量許久,果然所差無幾,鳳尾上又多了一顆黃色寶石,更顯得貴氣十足。
這家伙,何時學會了制造驚喜。
行至路口處,我問:“蕭大人會來嗎?”秋蘭道:“奴婢不知。”我“唔”了一聲,卻見紫月雙頰飛起了一抹紅暈。正欲開口,又覺不妥。便暗自笑了笑,繼續往前行去。
阿律前來引路,秋蘭笑呵呵地說:“阿律大爺可真忙,先給娘子送釵,又得招待賓客,這會兒又來了跟前兒。”阿律嘿嘿一笑,回道:“不忙不忙,爺沒請人。”
秋蘭眼神疑惑,紫月亦跟著道:“咱們爺自從來了中京上任,這城里的官員哪個不敬服爺,連城南那家雜貨鋪小二也夸爺治軍有方——”我厲聲打斷她:“紫月!”
紫月不明所以,嚇得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石磚上。秋蘭見我臉色不好,亦跟著跪在我腳邊。阿律惶然失措,杵在一旁不敢言語。我握緊了袖中的手爐,鄭重囑咐道:“方才那些話,不準再說第二遍。你們要記住,爺只是身負皇命,盡本分而已。別因著一些傳言,便自抬身價,更不得私下收取外人賄賂。若讓我得知,一定打斷你們的腿!”
語畢,我摁著胸口喘了幾口氣。秋蘭和紫月不停磕頭應是。正欲讓她們起來,卻有三人從路旁松樹后繞了出來,“嫂子說得好!”
我眉心微蹙,抬眼一看,吃驚笑道:“梧桐!海棠!”另外一位感覺見過,卻有些記不起來。但見他和海棠舉止頗為親近,便很快想到了。可不就是海棠的丈夫,世襲猛安徒單貞。
梧桐率先上前,哈哈大笑道:“嫂子好大的氣勢!”我抿唇笑道:“還是這么頑皮!”說罷拉過海棠,親熱問道:“你們什么時候來的,爺也不曾跟我提起過。”海棠笑瞅了梧桐一眼,回道:“二哥也不曾料我們會過來,只是三弟這家伙臨時起意,說許久不見姐姐,正好趁著二哥壽辰來給姐姐請安。”
徒單貞跟著笑說:“連新婚媳婦兒都丟在家里,嫂子可要好生招待他玩幾日。”我正待開口,有小廝匆匆跑來,“幾位主子趕緊進屋吧,二爺催著呢。”
梧桐走得快,待我們全部進屋時,他正湊在迪古乃身旁,兄弟二人有說有笑。迪古乃抬頭看我一眼,黑眸帶笑,薄唇輕啟。我行至他另一側坐下,目光掃了一圈,方發覺除了自家人外,并無一個外人在此。
迪古乃在桌下握住我的手,輕輕靠過來低語道:“宛宛,瞧你面紅如此,可是方才動氣所致?”我斜斜地飛他一眼,沒有理他。看來梧桐已經跟他說了,這小子的嘴巴當真是快。
他又道了句:“日后便照此打扮,我喜歡得很。”若無外人在,這話倒也沒什么。可這會兒不止我們二人,雖然他說的聲音不大,我卻仍是羞紅了臉。一來是因他夸贊,二來只怪那秋蘭紫月,以為今日壽宴賓客眾多,恨不得讓我把喜袍穿上,再掛兩條金鏈子在胸前。如此隆重,現下卻讓我略覺尷尬。
他握著我的手愈發燙,我試圖抽出來,他卻不肯。便扭過頭嗔了他一眼,“別以為今兒你是壽星,我就允你大白天的不正經,看我晚上不好好治你。”迪古乃“唔”了一聲,臉上滑過一抹狡黠和得意。我方覺自己那句話甚是不妥,雙頰又是一熱,恨不得拿了涼水來冰一冰。
卻聞得梧桐“咦”了一聲,“嫂子,這還沒開始喝酒呢,你怎么就臉紅成這樣。”幾人呵呵發笑,我知道這小子話里有話,懶得正兒八經地回他,省得又不小心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梧桐見我不理他,便嚷嚷道:“不行不行,二哥身邊有嫂子,姐夫身邊有二姐,你們讓我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這兒,我可不干!”海棠罵道:“你個臭小子,前幾日還沒玩夠?今兒是二哥壽辰,你安分點。”
我看著好笑,梧桐吐了吐舌頭,海棠向我笑道:“姐姐別理這小子,原本幾日前我們就到了中京,奈何這臭小子看上了一個歌妓——”梧桐急道:“好了二姐,別再揭梧桐的底了。”
我掩面偷笑,迪古乃吩咐人倒酒,五人邊吃邊說著笑,倒比那正式的筵席要溫馨的多。
乃們一個個都好狠的心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