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會十一年正月十六,迪古乃的十一歲生日。因不是什么重要的生日,也不需要呼朋喚友的大辦特辦。只是在他和大氏的院子里,我與他們母子二人一同午飯,本是有所顧忌不想來的,但因為有些話要對迪古乃說,又見他一臉期待的表情,不忍拒絕。
大氏的仆人吉月一邊幫迪古乃布菜一邊笑說:“小主子您多吃點,瞧您這些日子,愈發瘦了。”我細細打量幾眼,也道:“最近都在做什么?這眼睛下面都烏青一片。”大氏含著心疼的笑意道:“迪古乃是愈長大愈勤奮了,這幾日讀書都直到深夜,天不亮又去練騎『射』。一日就只睡兩個時辰,看得我心里是難受啊。”
我聽著心里也難受啊!迪古乃低頭笑道:“若是不勤奮點,會被別人比下去的。昨兒和幾個叔伯們去狩獵,希尹還夸我箭術精準。”說完抬頭看我一眼,似乎想等著我也夸他兩句。
可我是來潑冷水的。
他沒等到我的夸獎,俊臉有些不悅,我只當沒看見,吃著菜隨口問:“合剌怎么樣?他騎『射』一向不是太好吧。”我這一問,迪古乃的臉更陰了下去,沒好氣道:“他自然是不好,你看他那小身板弱不經風的,沒從馬上摔下來就是好的。”?? 帝王歌56
很少見迪古乃這般真『性』情,我忍不住笑了幾聲,他踢我一腳道:“笑什么?”大氏斥道:“沒規矩。”我擺擺手表示沒關系,又收起笑意嚴肅的看了迪古乃一眼,狀若無意的說了一句:“想來才華橫溢的曹植也常常對其兄曹丕的才情呲之以鼻吧。”
迪古乃何等聰明,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見他雙眉微蹙,深深看了我一眼,復又心事重重的低頭吃了口飯,大氏問我:“方才你們在說什么?”我輕笑道:“沒什么,只是跟他說不要太累了,身體安康才是最要緊的。”
吃過飯,迪古乃帶著我進書房。桌案上堆了厚厚的紙張,隨意翻了一下,覺得很欣慰。他的字寫得極好,筆力雄健,瀟灑有致。與合剌相比更為剛硬,較之完顏宗翰又多了幾分俊逸。可謂剛柔并濟,如行云流水、跌宕遒麗。
迪古乃靠在椅子上,撐頭著腦袋道:“你是想說,我以后也會和曹植一樣,受到合剌的防范和壓迫?”我低聲道:“說曹丕是因為嫉妒曹植才情也好,是儲位之爭結下了梁子也好,總之曹丕登基后千方百計打擊曹植是事實,古來帝王眼里最容不得別人比他強也是事實。姐姐想告訴你的是,你很優秀,但你必須得隱藏你的優秀。迪古乃當年八九歲時都深諳此道,怎么如今年歲大了,反而沉不住氣了呢?”
他看著我咂嘴笑道:“原來姐姐早已把迪古乃看透了。”我笑而不語,那是因為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知道你將來有一日會君臨天下,不然我豈會了解一個破小孩心里在想什么,“那你倒是說說,最近你在搞什么名堂?想著初見你時,覺得你最是沉穩,如今也跟孛迭一樣了。”
迪古乃湊至我跟前笑說:“那姐姐是喜歡迪古乃多一些還是喜歡孛迭多一些?”這張日益成熟的俊臉就在我眼前二十厘米遠,迪古乃現在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而我以后頂多長到一米六幾,他是個男孩就不敢說了,真不敢去想再過兩年他會竄到多高。估『摸』著到時候我就沒有底氣對他指手畫腳的了,不過,到時候我也可能不會再和他這般親近了吧。
我側臉輕聲道:“自然是喜歡你多一點。”他喜不自禁,又問:“那和烏祿比呢?”我推一推他斥道:“你有完沒完啊。”這一推不僅沒撼動半分,還被他牢牢抓住雙手。雖然以前也經常和他手牽手,但那時他還小,現在他已經十一歲了,用現代的話來說他馬上就要進入“第二『性』征”的發育了。而且他們女真男子本就體格魁偉,更是不能再當尋常小男孩來看待了。
紅著臉避開他的視線,嘴里道:“快松手,你弄疼我了。”迪古乃低低笑了幾聲,不依不撓道:“你還沒回答我呢——咦,你的臉都紅透了,怎么回事?”我羞憤難當,心想這小子真是愈發渾了,踩了一下他的腳大聲叫道:“好好好,最喜歡迪古乃了行不行?”
“這還差不多。”他松開我,往榻上一躺,拍拍一旁的空位道:“過來,我有話跟你說。”瞧這語氣,跟喚小妹妹似的,我氣鼓鼓的走過去坐下。他斂了笑意,盯著我道:“合剌沒勉強你吧?”我想了想,點點頭。他『摸』著我手上的玉鐲,淡然道:“你說的我都明白,你不要『操』心,我心里一直都有數的。再來你方才給了我準話,我自然是心無旁騖了。”
準話?什么準話?難道是我剛剛說喜歡他勝過孛迭、烏祿?心中嗤笑,看來他前些日子的張揚,確實是因為想把他們比下去。到底還是個真『性』情的孩子,不過這原本也是符合他年紀的。只可惜身在這樣的家族里,光真『性』情是不夠的,所以他勢必要活得這么累。
他突然笑說:“等到春天暖和了,我送你一樣禮物。”我疑『惑』道:“為何要送禮物?離我壽辰還遠著呢。”迪古乃瞪我一眼,不耐煩道:“送禮物還非得有個理由嗎?”我也回瞪他一眼,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剛還說完喜怒不形于『色』,你就現形了。”
他努努嘴說:“這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我卻是渾身一震,合剌的話如同鬼魅般鉆進耳朵:“你若是想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心中一陣難受,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我望著迪古乃頑皮的笑臉,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當真是由不得自己了……
終于等到了春暖時節,迪古乃帶著我去收所謂的禮物,我心里夾著酸楚,面上還要掛著笑容。矛盾了幾個月,最終在心里做了決定,回想認識迪古乃以來,自己總是處于矛盾反復的狀態中。初時是因為畏懼歷史上殘暴的海陵王,不愿與他有過多交集。以“順其自然”說服自己后,又見識到了完顏宗翰的酷厲、以及大多女真貴族草菅人命的隨意,看多了不免又害怕了。那次去云中,也算是有了遠離的機會,卻也生出了絲絲念想,再次回到原地后,竟舍不得遠離了。
可是現在,卻是我不能不斬斷的時候了,以前是自己看不開,還可以隨著『性』子走一步是一步。如今是關系到你的安好,你將來路途的順遂……我不得不『逼』自己,不容再有反復。
其實,只要你不是喜歡我的,我就無須這樣矛盾了。可你若真的不喜歡我,那我心里到底是歡喜還是難過……
馬車緩緩駛出城外,喧囂聲漸漸消失,我靠在窗子旁,有一搭無一搭的和他說話。也有幾分好奇,什么禮物還不能直接給我,得出城才有。幸得今日天氣好,在郊外走走也是極好的。
迪古乃淡淡看我一眼,突然問道:“你是生在汴京嗎?”我有些納悶,怎么問起這個來了,猶豫幾下點點頭道:“是啊,怎么了?”他默了一瞬,目光飄忽,“那里——肯定很美吧。”我把玩著他的小辮,笑道:“當然是比這里要美了。汴京四季分明,才不像會寧一樣春夏短的一晃而過,但那兒還不是最美的。”
他眸光晶晶一亮,追問道:“哪里最美?”我輕輕吐出兩個字:“江南。”?? 帝王歌56
“江南……”迪古乃低聲重復,面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表情,“你想去嗎?”他盯著我,烏黑的眸子深沉透亮。我有些不習慣他這樣看我,似乎心底的一切都能倒映在他眼里,畢竟他比我小,不該有這樣的眼神兒。
“怎么不說話!”他低斥一聲,瞪了我一眼,“你又走神了!”
“呃——沒有,我當然想去。”我暗自吐氣,怎么就被他的眼神給嚇得說不好話來了呢,真是太窩囊了。
“顏歌。”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忙飛快回道:“有——!”
“噗——”他見狀笑了起來,伸出手指繞著我的發絲。我見他掌心又結了一層繭,拉近眼前看了一圈,笑道:“小爺天天真是勤奮的很吶,又是上書房又是拉弓『射』箭的,瞧這一雙嬌嫩的手都磨成啥樣了。”
迪古乃低頭看了眼,抽出手悶悶道:“反正你又不心疼。”我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心疼心疼,誰說姐姐不心疼了。只是你對自己太過嚴格,我從前可是沒少勸過你啊。”
他自己笑了幾聲,也不再接話,我覺得沒趣,掀開車簾往外瞄了幾眼,疑『惑』道:“像是個村寨,我們來這里做什么?”剛說完,就覺得有一陣香氣飄了過來,隨即聽到涓涓的溪流聲,迪古乃合上簾子,『露』出狡黠的笑意,“不許往外看,一會你就知道了。”
我嗔他一眼,還懂得賣起了關子。只是片刻,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迪古乃率先跳了下去,又伸過手來扶我。四周的香氣愈發濃郁起來,是花香,但又分辨不出來是什么花。
“看吧——”迪古乃笑了一聲,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身子驀然一軟,迪古乃及時的扶住了我,看著我笑『吟』『吟』的問:“美不美?”
“美——美極了!”我幾乎無法言語,那是怎樣一片花海。平緩的山坡上,左面是如云如雪、花朵碩大的白玉蘭,右面是似霞如火、胭脂萬點的絳桃花。映著蔚藍的天空、綠油油的芳草,簡直是美得令人窒息!兩種花香糾纏在一起,在清新的空氣中肆意暈開,難怪我剛才沒聞出來味道。
“這兒地氣要比別處暖,原來只在這兒種了絳桃,白玉蘭是前年從附近那個莊子里移過來的。每年冬日可都搭建了好多暖棚加以保護,差人悉心照料著,不然此刻你就看不到這些美景了……不過你喜歡的山茶,北方的土地并不適合栽種,以后有機會去南方,我再帶你去賞山茶花吧。”我恍若未聞,心底熱流涌動,這幾年作為顏歌,我得到的驚喜太多了。可是今日……迪古乃……迪古乃這是為什么?
一向感情豐富的我,此刻也不例外。說是被美景震撼的也好,被迪古乃感動的也好,反正鼻頭就那么一酸,熱淚便涌了出來,迪古乃嘟噥一句:“干什么啊?好好的居然哭了起來。”我不理他,繼續抽泣,又一把抓過他,靠在他肩上哽咽道:“就要哭——你管我!”
“一大堆人看著呢。”他不滿地說了一句,斜眼瞥了一下被我鼻涕眼淚抹濕的肩膀,卻并未把我推開,“誰敢看吶。”嘴上雖是如此說,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一百多米外站著花漣和五六名侍衛,不知有沒有朝這兒看過來。
迪古乃牽著我朝山坡走去,微風卷著花香輕輕拂在面上,我側身問道:“你很喜歡花?燕京那片海棠也是你命人栽種的吧。”他點了點頭,“只是在這里養花很不容易,若是在南方,應是隨處都可以見著吧。”
我見他兩眼神采熠熠,話語里充滿了對南方的向往,心中忽然一動,望著他笑道:“以后會有機會去的,說不定去了,你就不愿回來了。”他摘下幾朵桃花灑在我的頭上,一臉調皮可愛,“那我要你陪我去。”我淡淡一笑,去一趟江南談何容易,況且在你內心深處,大有令你想要去爭取的東西……皇位,權勢……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淡忘了你的江南舊夢,一頭扎入爭權奪利的大網中,再也不是如今喜歡花花草草的迪古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