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時,身上那些臟手似乎已經(jīng)不在了。耳邊只聽得到呼嘯的風聲、以及積雪壓斷枯枝的“咔嚓”聲……
有人靠近,“快把她抱起來!”我輕哼,是死神來了嗎?
待那聲音無限清晰時,我卻覺得在哪兒曾聽過,“咦,這不是陛下從前賞賜給大哥的金列鞢嗎,怎么會在一個小丫頭身上?”我的腦子雖然在煮漿糊,卻還是聽清了“金列鞢”這三個字,不過是一個尋常的瑪瑙鑲金飾物。我不由自主的開口道:“那是完顏宗翰給我的……”
臉頰發(fā)疼,我痛呼:“噢,好痛,別拍我的臉。”雖已清醒,但一只手卻不停地在用力拍我。之前被那些宋人狠狠打了兩耳光,本來就痛,這是誰又這么不憐香惜玉。想著便費力張開眼睛,隨即嘴巴也大大的張開了。
眼前這個面帶疤痕的臉……是兀術(shù)……
他依舊拍著我的臉,面帶疑惑的追問:“你是誰?怎么會認識粘罕?”我好想抽他一巴掌,不要再拍我了。
我是誰?請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了,我只是一個孤魂野鬼!
遽然間身子被人托起,我怪叫一聲,發(fā)覺自己已被兀術(shù)抱上了馬。我不由得緊張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我下來!”他低頭輕笑一聲,按住我張牙舞爪的胳膊,“看來你還有幾分力氣嘛。我不做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我可不像那幾個宋人,沒有這種奇怪的癖好。不過如此看來,粘罕好像有這個癖好,何時弄了你這么個女娃回來,瞞得這樣好。”
他一定是想歪了。
我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寒風凜冽,刀刀往臉上刮來。雖然疼,卻漸漸吹散了我方才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屈辱。想著兀術(shù)的話,心潮紛亂迭起……完顏宗翰,他沒有傷害我,沒有。
兀術(shù)騎得很快,我在他懷里顛得厲害,覺得再過一會我可能就要吐出來了。他倒也細心,跑了一會后,像是意識到我會冷,便用大氅將我牢牢裹住,我整張臉被悶在他胸前。
說實話,真的好暖和。
兀術(shù)騎馬帶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營地,我估計這兒是完顏宗望的營地。他帶我來這兒做什么,完顏宗翰在這里嗎?
怔仲間,已經(jīng)被他抱了下來。不是橫抱,而是大人抱小孩的那種抱法。這不禁讓我臉上微微發(fā)熱,隨即又忍不住想哭。自己七八歲時,也是這樣經(jīng)常被爸爸抱著上樓梯……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要去哪里?”兀術(shù)沒有理我,而是徑直走向一個大帳。門口的守衛(wèi)紛紛行禮,替他掀開氈簾。
然而余光里,卻見花漣和幾名侍衛(wèi)跪在附近,紛紛凍得全身發(fā)顫。我心下一緊,他們怎么會在這里?難道完顏宗翰已經(jīng)曉得我逃跑了?或是,他們僅僅是來報告我騎馬騎丟了?還未來得及深思,人已進了帳。
還是大帳里暖和。我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連著打了三個噴嚏,幸好沒有噴出點什么來。
只聞得兀術(shù)大聲問:“大哥,這個小丫頭可是你的人?”
五六道探詢的目光一起襲來,我悄悄抬頭,堂上并肩坐著三人。中間一人雙眼微閉,略顯疲態(tài),應(yīng)是兩路金兵的總帥,金太宗的弟弟完顏杲。完顏宗翰高坐于他左側(cè),深邃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面上喜怒難辨,雙唇緊閉。我本以為他會沖過來問我傷著沒,現(xiàn)在看他臉色如此,仿佛有一大盆冷水迎頭潑下。內(nèi)心膽寒,忍不住發(fā)起抖來。
忽然想到兀術(shù)的誤會,覺得不能再讓他這樣誤會下去了,也正好可以給完顏宗翰提個醒兒。而且,還得撒個嬌賣個傻,否則他若懷疑我是再次逃跑,那可就完蛋了。上回,他威脅我的話可一直在耳邊糾纏著我。於是躊躇幾番,我可憐兮兮的開口道:“差點就見不到義父了。”說完方才意識到,完顏宗翰至今還不曉得我叫什么。
完顏宗翰眸光一動,雙眼微微瞇起,唇邊浮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坐在完顏杲右側(cè)的是一個模樣猥瑣的男人,打我進帳起,便一直色迷迷的盯著我。不用猜也知道他是右副元帥完顏宗望,長得還真不好看,不及完顏宗翰千分之一。只見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似要朝我走來,完顏宗翰出聲制止道:“斡魯補可不要太貪心,這是我的人。”說完笑著走了過來,一把將我從兀術(shù)懷里拽了過去,“你怎么在這兒?”
他雖是帶著絲笑,卻猶遮不住眼中的寒意。不過,他既是如此說了,看來是不曉得我騎馬沖出營地的事。一時稍稍放心,低頭道:“我仰慕義父馬上英姿,便想學騎馬……不想后來迷了路,又碰見幾個壞蛋,抓住我不放……”說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咬著嘴唇哽咽起來。我是真的后怕無比,不是在裝可憐……那樣的經(jīng)歷,真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起的。
只覺他抱著我的手臂漸漸收緊,我被勒的有點疼,卻不敢呼痛。隨即聞得兀術(shù)說:“大哥,既然她是你的人,你怎么不看好她?你不曉得,若不是我路過,她現(xiàn)在早就被那幾個宋人給……”下面的話他沒有再說了,大家都明白。
完顏宗翰臉色一沉,聲音寒如冰霜,“那幾個宋人呢?”兀術(shù)露出一抹委屈的神色,干笑道:“跑了。”說著又看我一眼,“我當時可是只顧著救她,其他的都忘了,大哥可不要怪我。”
他話剛說完,帳內(nèi)忽然響起完顏宗望冷冷的聲音:“趙佶的十七女令福帝姬趙金印,想來和姑娘倒是年歲相仿。”
怎么突然扯到令福帝姬了,那個昭媛一心想保護的帝姬?我抬頭瞟了眼完顏宗翰,只見他面色放緩,笑道:“**歲的女童滿街都是,若斡魯補喜歡,現(xiàn)在就可以進城尋一個。”
完顏宗望陰笑幾聲,目光落在我身上未離開半秒,“若老弟我以五個年輕貌美的帝姬換此女童,大哥你可愿意?”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聽著像是在做豬狗牛羊的買賣。又有些緊張地看了眼完顏宗翰,生怕他將我換給這個色迷迷的老男人——因為我自己也覺得很劃算!
完顏宗翰淡淡一笑,語調(diào)低平,卻擲地有聲,“十個茂德帝姬——我也不換。”
我還來不及驚呼,完顏宗翰已提腳抱著我走出營帳。
跪在外面的花漣等人見狀,急忙出聲磕頭求饒。完顏宗翰冷冷喝道:“為何不報?”花漣結(jié)結(jié)巴巴的回道:“先前過來欲稟報元帥……可守衛(wèi)們說……元帥們正在議事……”
完顏宗翰不再多言,抱著我跨上一匹馬,打鞭而去。
一路策馬狂奔,我縮在他胸前凍得瑟瑟發(fā)抖。呼嘯的寒風吹得樹枝嘩嘩作響,如同鬼魅般在靜夜里亂人心緒。望著那陰森森的林子,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之前的一幕幕……若是真被那些宋人輪番凌辱了,此時此刻……該是個什么樣的慘況!
下馬入帳,花漣他們也騎馬趕了回來。完顏宗翰斜睨他們一眼,怒喝道:“還不快下去領(lǐng)板子!”我忙攔道:“怨不得他們,是我自己太任性了,你別罰他們。”
他冷哼一聲,吩咐道:“快去準備熱水!沒眼色的東西!”花漣急忙應(yīng)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去了。
“哎喲!”猝不及防的被完顏宗翰扔到炕上,身子本來就凍得僵硬了,此時撞得生疼。他俯身壓了過來,語氣略帶怒意,“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想逃?住在這里不好嗎,非要出去吃些苦頭才滿意?”
我一驚,他居然猜到了我的鬼心思,明白學騎馬一說是我在撒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只用害怕的眼神防備的盯著他。
他盯了我?guī)籽郏吐曊f了一句:“不要再挑戰(zhàn)我的耐性,若你依舊如此倔強,非要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那我就成全你,直接把你丟進城里的妓院!”
“不要!”我大叫一聲,拼命搖頭。而下一瞬,林子里的種種遭遇,卻如同魔鬼一般清晰**的從眼前掠過。我望著眼前這個讓我害怕的男人,滿腹的委屈和恐懼,接連化作一滴滴淚珠,涌出了眼眶……
完顏宗翰見我忽然哭了起來,神色有片刻的怔住。我愈想愈是難過,想著自己如今的處境,想著自己從前的生活,想著老天的捉弄,想著命運玩笑般的逆轉(zhuǎn)……眼淚,瞬間由抽泣,轉(zhuǎn)為了嚎啕大哭:“都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
他眼神一動,雙唇微張,原本緊握住我雙肩的大掌,也慢慢放松了力氣。我哭聲不止,慢慢有些緩不過氣,輕輕抽了起來。
完顏宗翰低低噓氣,伸手為我拂去淚珠,“我哪有欺負過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聽著他如此柔聲軟語,驚詫之余,膽兒也肥了起來,“你……睜眼說瞎話……你怎么沒有欺負我,你一直在欺負我……方才你還兇我……威脅我……”
一抹無奈中夾著憐惜的神色出現(xiàn)在他臉上。淚眼迷蒙中,他輕輕把我?guī)нM懷里,“你若是聽話,乖乖呆在這里,我又怎舍得兇你……”
多溫柔的語氣,差點叫我以為是曾經(jīng)的戀人在哄我。繼續(xù)哭了一會兒,眼淚卻不爭氣的干了。完顏宗翰輕笑道:“不哭了?”我無語,外頭忽然傳來花漣的聲音:“元帥,會寧來人了。”
完顏宗翰“唔”了一聲,又給我擦了擦眼淚,起身道:“過來伺候小娘子洗腳。”說完竟要親手幫我脫靴,我擋了一下,哽咽道:“我自己來。”他不理我,依舊伸出手,動作有些粗魯。靴子脫掉后,里面的襪子都已濕透。心想以后算是完,若真跟著他去金國,金都會寧府就在哈爾濱附近,那里的冬天比這里可要冷得多了。
泡腳的時候,完顏宗翰出去了。花漣煮了一些燕麥粥,盛給我說:“小娘子以后可不許再嚇奴婢了。”我沉默一笑,接過了粥碗,又想著之前的事,便含了一縷歉意,回道:“給你添麻煩了。”她一笑,未再多言。
快要睡著的時候,完顏宗翰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直接鉆進被窩從后面抱住我。掙扎幾下,我叫道:“放開我。”他不依,湊在我耳旁輕笑道:“義父?虧你想得出來。”
我身子一僵,不知說什么。喊出這一聲“義父”,費了我多少氣力。
“令福帝姬?”他突然出聲,我急忙否認道:“我不是什么帝姬。”
“不是?你那晚被人差點勒死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可是華貴無比,不是帝姬、難道只是個小宮女?”我嘆氣低聲道:“我真不是帝姬,我只是個受帝姬喜歡的小宮女。”他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又問:“叫什么名字?”
猶豫幾下,我道:“顏歌宛。”
完顏宗翰自顧念了一遍,我以為他不懂,解釋道:“你懂嗎?歌謠的歌,宛轉(zhuǎn)的宛。”他點頭,拍了拍我的頭笑道:“那就叫顏歌。”
見我一臉的不解,他緩緩道:“你們漢語里有詞為音容宛在,還有同音詞惋惜、哀婉。我覺得這個字聽著不好,有些薄命的感覺。”
我微微一愣,瞬即清醒過來,他給我改名是為何?是鐵了心要帶我回金國嗎?我可沒答應(yīng)他啊!
“怎么了?不喜歡嗎?”他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雖看似力大,我卻未感到疼。想了想,覺得死也要死個明白,於是認認真真的問:“上回完顏宗望要拿五個帝姬與你換,這比買賣挺劃算的,你怎么不答應(yīng)。說不定還能換到茂德帝姬,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后悔了?”
他眼瞳逐漸變暗,低下頭笑道:“可不是嘛,要不現(xiàn)在就把你送過去。”我暗叫不好,真不該挑起話端,萬一他真的想換怎么辦。雖然我也不愿跟著他,可是更不愿跟著那個完顏宗望。
見我沉默不語,完顏宗翰放軟了聲音哄道:“害怕了?我騙你的,我不會把你送給別人的。”
我微微松了一氣,接著問:“你為何要留我在身邊?你是大元帥,要多少美人都沒問題,為何單單是我這個還未長大的小孩兒?你到底有什么企圖?”說完心里有幾分緊張,我最后一句話說得好像太大膽了些。
不過回頭想想,我最近和他說話時膽兒確實肥多了。
只見他烏黑的眸子里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當時快被人弄死了,我又怎會袖手旁觀?接著便是你看見我的反應(yīng),雖是驚恐尖叫,卻沒有像尋常孩童那樣嚎啕大哭。不僅敢與我對視那么久,還在我面前張牙舞爪大吼大叫,連發(fā)釵都拔下來了……是想和我拼命么?”
我心想那是因為害怕到了極致,所以才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聞得他嘆道:“沒見過這么勇敢的女童,想著若是不把你帶走,說不準回頭你又被人弄死了,那真是可惜了。”
他握住我的小手,疑問道:“你倒是說說,你一個小女孩,他們?yōu)楹我δ悖俊蔽椅⑽⒁汇叮孟敫f我是穿越過來的。這個小七和那個昭媛之間的恩怨我也不太清楚,仿佛記得他們提到了一個淑容娘娘什么的。不過當時情勢危險緊迫,又是生死當頭,根本來不及搞清楚他們的意思。
我只能這樣說:“我不知道,一個娘娘要殺小宮女是很正常的事。”說罷又小心翼翼的抬頭,怯怯地問:“柔福帝姬……”
完顏宗翰眸光一亮,開口道:“你若是老實了,我便盡快給你答復(fù)。你若是不老實,下回可再也沒有人救你了。是人都有三分耐性,可再怎么也禁不起你這樣消耗,你明白嗎?”
這是什么表情啊?明明是在笑,可無形之中卻散發(fā)出一股陰冷陰冷的寒意,把我整個人都給凍住了。
他輕笑,忽然之間低下頭來,“別再想著逃了,我不會委屈你的。”我驚呼一聲,他已吻上我的額頭,沿著發(fā)絲一路向下。我急忙推開他從炕上跳了起來,指著他驚道:“你,你干嘛?又欺負我!”他嗤笑一聲,拉著我躺下,嘴里念道:“可真是個孩子。”我目光防備的盯著他,卻見他又閉上了眼睛,正了正身子輕聲道:“放心,我有足夠耐心等你長大。”
我身子一僵,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卻不作辯駁,只是一寸一寸的往旁邊挪。
老天爺,我該怎么辦?
皇宮中,從昭媛的毒手中逃出。
深林里,差點凍死、流血休克而死。
傍晚時,遭遇幾個宋人的暴行。
三次了!三次的死里逃生!
這些不堪的、恐怖的記憶,如同鬼魅般纏著我,怕是要跟著我一輩子了……
心下又是一片委屈……想著我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時空,還未適應(yīng)這周圍陌生的一切,便開始輪番經(jīng)歷著恐懼、惡心、死亡、屈辱……老天爺以為我的心智是有多么頑強……我不過,是一個整天只操心逃課會不會被抓、論在網(wǎng)上下載會不會被老師看出來的尋常女大學生。我不過,是一個喜歡歷史、喜歡和室友吐槽八卦的俗女一個。不長眼的老天爺,他憑什么這樣捉弄我!
“砰!”我一頭撞上了炕頭的小柜子,疼得我咬牙切齒,方才太激憤了。
“怎么回事?”一只大掌撫上我的肩膀,我不敢說話。完顏宗翰一把將我撈了起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見他眼里居然流露出了幾分心疼,我瞬間石化,僵住身子一動不動。
確定我額頭沒有撞傷后,完顏宗翰沒好氣的說:“你是想尋死嗎?”
他還真是會想。我搖搖頭,心中有一些異樣的感覺正悄然滋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