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楊惠敏用復雜的眼神看著站在面前的雷震,住在醫院里幾個月時間,在凌維誠的照料下,他每天享受著美味的食物,營養調配合理,身體明顯又高出了一截,就算是和那些租界里的英國士兵站在一起,也不會顯出東方人特有的“玲瓏”。
在醫院里住了那么久,他身上那種不馴的野性仍在,看著他的雙眼,楊惠敏敏銳的捕捉到雷震的雙眼中,那一縷原來不曾擁有過的深沉與隱忍。就是因為這一縷突然多出來的光芒,讓雷震顯得更加危險。而在他的臉上,更帶著大塊、大塊青紫色的淤痕,就連他的嘴唇上,都有一條清晰可見的裂口。
也多虧了雷震不喜歡多說話,更不喜歡笑,否則的話,他只要一笑,估計嘴唇上的傷口就會重新裂開,大顆、大顆的血珠,就從里面滲出來。
望著臉上帶著難看的浮腫,腰肢卻挺得像是一桿標槍的雷震,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楊惠敏的內心深處不住翻騰,她以為自己來這個軍營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在面對這個男人時,她的聲音卻再也無法保持必要的平靜。楊惠敏澀聲道:“是那些當兵的欺付你了嗎?這樣的話,你可以告訴謝晉元,找他為你出氣啊!”
“大家對我都很好。”雷震沉聲道:“而且,誰想欺付我,就要先做好和我生死相搏的準備!”
楊惠敏輕嘆道:“是啊,我聽說謝晉元團長把你收成徒弟了,你又在四行倉庫那里為他們死死守住了右邊的戰場,大家都應該喜歡你,尊敬你才對。對了,我還沒有恭喜你呢,你找了一個蓋世英雄做了自己的師父。”
雷震點了點頭,謝晉元并不沒有做出什么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創造出什么千秋偉業的功跡,但是他活得坦坦蕩蕩,他仰不愧對天,俯不愧對地,當真對得起“蓋世英雄”這四個字!
“我這次來,是向你道別的。”
楊惠敏轉過了頭,她不敢看雷震的臉,她真的不知道。看著雷震那張太過于英挺,太過于堅硬地臉龐,看著雷震那雙猶如暗夜星辰般明亮的雙眸,她還能不能說出道別的話。直到這個時候,楊惠敏才知道,就是在那一天的清晨,隔著一條蘇州河雷震舉手向她道別的時候,她屬于少女的純真感情,已經牽掛在了這個叫雷震的大男孩身上。
“就是因為我給四行倉庫送國旗的事情,國民政府地第一夫人宋美齡想要見我。表彰我的這種行為。我馬上就要動身。去戰時首都武漢了。在電函中,政府部門清楚的告訴我,我很可能會被選為黨國宣傳抗戰的,形象大使,。在接受幾個月的禮儀訓練后,參加今年八月份在美國紐約華沙鎮舉行的世界第二屆和平大會。”
楊惠敏低聲道:“這樣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再回到上海,我也不知道,我還要多久,才能再……再到你了。”
望著楊惠敏的背影,聆聽著她的低語,雷震沉默了。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在說完這些話后↓應該再說句“請你保重”,就離開這個男人,用時間慢慢把他從自己的記憶中慢慢抹除的。但是在楊惠敏卻不由自主的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真正想說地話:“雷震,把國旗送進了四行倉庫你也有份,你還留在四行倉庫右側,和日本人血戰了整整一天,你比我更有資格獲得邀請。你,和我一起去武漢吧!”
雷震沒有說話,他就那樣一直沉默著。
楊惠敏也沒有回頭↓就那樣一直背對著雷震,遙望著孤軍營附近,那座膠州公園,遙望著他們頭頂,那一朵如此潔白,又是如此飄渺無方的白云。就是在靜靜的遙望,與癡癡的等待中,任憑那襲而過的北風,將她眼睛里不能自抑流淌出來的淚水,一點點的吹干,一點點的抹凈。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是因為她嗎?”直到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淚痕,慢慢品嘗著一個少女第一次初戀失敗后的苦與澀,楊惠敏低聲道:“是因為那個在所有人的嘴里,都堅強得無懈可擊,更崇拜得像個女戰神,卻會躲在你懷里哭地女人,你才不愿意離開這里,對嗎?!”
雷震凝望著楊惠敏仍然在輕輕抽動的雙肩,他知道楊惠敏哭了,那個堅強而爽朗的女孩子,那個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難民,就可以帶著他風風火火的四處募捐,為了擠出眼淚,甚至要用力掐自己的胳膊的女孩子,在為他而哭!
試問,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男人,能抵擋這樣的眼淚,又有幾個男人,看到一個彼此喜歡的女孩,在為自己而哭泣,而能無動無衷?!
只要他走過去,用雙臂輕輕抱住這個女孩子的肩膀,只要他點頭同意,他就會走進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會因為他的經歷,而被國民政府聯同楊惠敏,塑造成英雄。只要他點頭同意,也許他這一輩子,就可以一直挽著楊惠敏的手,看著她的笑臉,讓她再也用去品嘗眼淚的味道。
一個喜歡自己,而自己又有好感的女孩;一個光明的前途;一個成為萬眾歡呼的偶像,翻開歷史書都能找到名字的機會……突然命運之神,在雷震的面前,展開了一條用黃金鋪就的坦蕩大道。
輕輕的吸了一口長氣,又慢慢的將它們從自己的肺葉里吐出去,過了很久很久,雷震才撫摸著臉上不知道為什么留下的傷痕,一字一頓的回答道:“是的,她是我的責任!”
“砰!”
楊惠敏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這一瞬間,被砸成了無數碎片。楊惠敏霍然轉頭,她死死的盯著雷震,任憑她傷心而絕望的淚水,毫無顧忌的從她的雙眸中瘋狂的涌出,任憑她最軟弱的一面,徹底的暴露在這個拒絕了她的男人面前。
“雷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聽到了沒有,我恨死你了!我這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你!!!”
說到這里,楊惠敏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伸手捂著自己的臉,哭泣著跑了,還沒有跑出多遠,她腳下一絆,不由自主的狠狠撲倒在堅硬的土地上。
“就連老天你也欺付我?連破地也欺付我?你們都欺付我!”
楊惠敏一邊哭一邊捶打著堅硬的地面,直打得砰砰有聲,就在附近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終于再次掙扎著爬起來,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著她的背影,聽著她傷心的哭泣聲,雷震閉上了眼睛。
無論在他的身上,有多少的野性,有多少的堅強,他畢竟還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渴望得到別人關懷的人!
“對不起了,楊惠敏。”
雷震低聲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因為她,不能和你一起走。我娘從小就告訴我,一個男人這一輩子可以一事無成,可以老老實實的活到老,混到老,但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至少絕對不能忘恩負義!馬蘭是為了救我們的命,才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就是我雷震必須負起的責任。在她重新站起來之前,無論面對什么,我都絕對不會離開她!如果她這輩子都站不起來的話……我這輩子,就是她的腿!”
說到這里,雷震的身體都在微微的發顫,在楊惠敏痛哭著逃掉的時候,他不知不覺中產生的好感,他朦朧的憧憬,在瞬間又何嘗不是變成了無數碎片?
當雷震慢慢走出孤軍營的時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對他側目而視,有些跟著謝晉元時間久了的軍官,看著雷震,臉上更是露出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馬蘭還躺在醫院里,沒有辦法渡過自己的難關,他們還欠醫院一筆數量不菲的醫藥費,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的織著襪子、毛巾,做著肥皂,只有雷震這個謝晉元新收的徒弟,每天無所事是,每天往軍營外邊跑,不到凌晨十二點鐘不會回來。
很多人都在懷疑,這個太過野性難馴的家伙,是不是已經加入了上海的黑幫,否則的話,為什么連續兩周時間,他每天晚上回來,衣服上總是帶著濃濃的煙味,臉上更是多了一塊又一塊可能是因為和你打架而留下的傷痕?
面對其他人的詢問,雷震一概不理,謝晉元卻對他的行為,一直保持了怪異的沉默。而作為一個師娘,凌維誠又太過于溺愛雷震這個家伙了,每天晚上都會在廚房里留下雷震的晚餐,讓這個每天一覺睡到十一二點,吃了午飯就出軍營,到了凌晨才回來的家伙,愈發的得意忘形起來。
孤軍營對雷震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負責提供睡覺和一日三餐,又不用付錢的旅館,當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