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快的笑叫聲還在雷震的耳中回蕩,楊惠敏臉上的笑容突然徹底凝滯了。因為當她的目光,追在那些仍然在四行倉庫上空的日本飛機亂轉時,楊惠敏清楚的看到,在四行倉庫的北面,西面,南面,到處都掛滿了日本的膏藥旗,這些被上海市民們稱為“被正義的子彈打了一個血洞”的旗幟,正在那里對著四行倉庫耀武揚威。
在這個中國軍隊已經撤出的城市里,已經找不到一面還在高高懸掛的國旗,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日本軍人的膏藥旗,在這樣一個環境里,守護在四行倉庫里的中國軍人就像是一個孤獨的戰士,面對潮水般蜂擁而至的敵人,絕望的一次次揮動手中的利劍,直到自己用盡所有的力量,彈盡糧絕的倒在敵人的鐵蹄之下。
鎮守在四行倉庫里的最高指揮官謝晉元當然早就注意了這一點,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帶領的這支部隊,已經身陷到幾萬敵人的重重包圍圈當中,突圍已經絕不可能,他們的生路已經被徹底掐斷了。
謝晉元走到一面墻壁前,用一根木炭,在龍蛇飛舞的揮灑中,留下了自己的遺書,更揮灑出一個中國軍人的心聲……“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們存在一天,決與倭寇拼命到底!”
寫到這里,謝晉元沉默了,他伸手輕輕撫mo著面前這堵注定要見證歷史,注定要被中國的男人、勇士、烈士鮮血濺滿的墻壁,感受著厚重墻壁帶來的冰涼與安全,想著如果自己為國捐軀后,妻子凌維誠帶著兩個孩子,奉養著二老,所要度過的辛苦歲月,濃濃的歉意和刻骨的柔情,在謝晉元的心里反復回蕩,最后化成了一聲幽幽長嘆:“對不起了,維誠,希望你不要怨我!永別了……吾愛!”
在狙擊戰開始的第一天,四行倉庫內的供水管道就被日軍派出工兵炸斷了,沒有了淡水,面對倉庫里大量的白米和黃豆,卻無法做成可以吃的食物,炊事班的司務長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為了節省不多的資源,在連續高強度作戰的情況下,謝晉元卻不得不狠下心腸,下達了“每人每天能領到半壺水,吃上一頓飯”這樣一個命令。
幸運的是,四行倉庫底層深深埋在地下的電話線并沒有被日軍的工兵發現,謝晉元還能通過這條細細的電話線,和外界保持聯絡,甚至是接受記者的采訪。
看著仍然據守在倉庫里,臉上已經不能自抑露出疲態的士兵,謝晉元心里明白,在這種情況下,體力的消費尚在其次,身陷重圍的壓力,更在迅速的消耗著每一個士兵的斗志與體力。
同時精通攻擊與防守,從黃浦軍校第四期畢業的謝晉元,清楚的知道在戰場上士氣的重要性,如果不能改變這種狀況,不能拿出一種方法有效的激發每一個士兵的斗志,部隊的戰斗力就會不斷下滑,這樣下去也許很快四行倉庫就會失守了。
丟掉手中的木炭,謝晉元大踏步走到四行倉庫底層的電話機旁,略一思索后,他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就在這天晚上,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卻絕對擁有相當身份地位的德國婦女,親自駕駛著一輛卡車,穿過了租界內的英國軍營,在夜色的掩護下,冒著被日軍攻擊的危險,將兩百箱餅干,兩百桶淡水,兩百支手電筒,一百張毛毯,和一批價格昂貴的西藥,送到了四行倉庫的下方,并把它們交到了中國軍人的手里。
“不用謝謝我,這些東西都是一個叫楊惠敏的小姑娘為你們募捐到的,我只是應那個小姑娘的請求,開了一趟卡車,把它們送過來罷了。”
這位已經年近四十的德國女人,用關切而溫柔的目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可能剛剛年滿二十歲,卻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男子漢的士兵,她微笑著道:“這是你們國與國的戰爭,本來我是不應該介入的,但是,你們全是勇士,我們日爾曼人,最尊敬的就是真正的勇士!對了,那個叫楊惠敏的小姑娘,請我轉達給你們所有人一句話……你們并不孤獨!”
啃著餅干,幾個人分吃著一只蘋果,默默回味著“你們并不孤獨”這句話,四行倉庫里的每一個中國軍人,都覺得心里緩緩的涌起了一股暖意。他們現在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看到楊惠敏這個女孩子,沒有親口向她道謝。
楊惠敏沒有來,是因為她接到了上海童子軍總會的命令。就是在那位可敬卻沒有留下名字的德國婦女,把卡車開到四行倉庫下方的同時,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驗證了自己身為一個中國人忠貞與勇敢的楊惠敏,帶著雷震,來到了上海商行總會。
一個穿著便裝,但是全身都散發著軍人剛強氣息的男人,就靜靜站在商行總會的大門外。他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快步走過來的楊惠敏,和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后的雷震,似乎正在心里對這兩個大孩子做著評估。
迎著楊惠敏那雙因為興奮而神采飛揚,而在黑暗中爍爍生光的雙眼,迎著她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走得太快走得太急,而漲紅了的臉,感受著楊惠敏身上那種年輕女孩子特有的熱情與活力,過了好半晌,這個男人才沉聲道:“我是張柏亭!”
他的話不多,卻鏗鋃有力,更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驕傲與威嚴。面對這樣一個男人,楊惠敏眼睛亮了,她失聲叫道:“張柏亭?你是八十八師的參謀長張柏亭?”
楊惠敏猛然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如果眼前這個帶著長期手握重權氣勢的男人,真的是被日軍稱為“可恨之師”的八十八師參謀長,在國軍全線撤退的情況下,他出現在這里,本身就代表了一個絕對的機密,更冒了被日偽特務發現的危險!
看到楊惠敏的反應,張柏亭點了點頭,這個女孩子擁有火一樣的熱情,看起來大大咧咧卻又有足夠的機警,應該給她打上一個八十分!
當張柏亭的目光落到靜靜站在楊惠敏身后,整個人自然而然隱藏在一片黑暗當中的雷震身上時,這個見慣風浪,又一身是膽的軍人,仔細打量著雷震手臂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看著雷震猶如一桿標槍般筆挺而堅韌的身體,張柏亭突然笑了,“看來你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同伴啊!”
相當不錯的同伴?
聽到張柏亭的評價,楊惠敏略略撇了撇嘴,說句實在話,楊惠敏對雷震的感覺還不錯,但是單純以工作角度來說,她真的看不出來,雷震在哪里不錯了。
雷震這個家伙,根本就是一塊大大的榆木疙瘩!
她為什么要找這個家伙做搭檔?
不就是因為在募捐的時候,需要兩個人一唱一合通力合作,才能想方設法的從那些有錢的富商顯貴們手里,摳出那么一點點物資嗎?
結果呢,這個人似乎天生就不喜歡說話,在募捐的時候板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就像是尊門神似的往那里一柱,任誰看到他都覺得礙眼。所以楊惠敏只能一個人孤軍奮戰,只能在那里拼命掐自己的胳膊,從自己并不發達的淚腺里擠出幾滴溫溫熱熱的東西。
直到她把自己的胳膊掐得快要變成一根石墨條了,這塊大木頭,才后知后覺的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天知道從哪里搞到的樹葉,為她治療了一下傷口。就這樣一個只知道默不作聲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家伙,也能稱得上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同伴”?!
看著活力旺盛個性張揚的楊惠敏,再看看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就猶如一頭厭倦光明的野獸般沉默與隱忍的雷震,張柏亭不再遲疑,沉聲對他們道:“你們兩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