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時辰,也不知身處何地,但面前站著容玄,葉天陽只是一味地搖頭,不知反抗。
“不希望我回來好好待你,難道你就想我死嗎!”
容貌依舊年輕的容帝一腳踩在他的衣襟,自上而下冷冷看著他,眼里不帶一絲溫色,冷漠得毫無半分情感。
“還敢管起我的閑事來了,我在乎誰,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管。勸你別考驗我的耐性,我隨時都可能把你一腳踹了。真以為自己有個幾斤幾兩,能把不滿發(fā)泄到我頭上?”
容帝模樣的人一臉暴戾抓起葉天陽的長發(fā),從地上拎了起來。
“你以為我會在上界待很久嗎,我隨時都能去別的位面,趁我對你還有點興趣,及時行樂。”
揪起衣襟,無法呼吸。唇被狠狠堵住,撕咬開,鮮血直流。
“別等到我膩煩了,而你,你已經(jīng)老了。”
葉天陽驚恐地攀附著對方有力的手臂:“別,別走。”
容帝面無表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就朝著謝宇策走去,像很多年前熟稔地摟過對方的肩,兩人相互示意,漸行漸遠。
“別走!”葉天陽驚呼一聲,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滿頭大汗,胸口起伏不穩(wěn)。
不知何時,嘴唇已經(jīng)被咬破了,滿嘴的血腥味。
周圍昏暗,地上聚靈神陣發(fā)著光,洞府內(nèi)濃郁的靈氣已經(jīng)被消耗一空了,三面墻里全都擺放著記錄靈境,放置時間過長已經(jīng)黯淡無光了,僅憑此地陣法聚集的靈氣吊著最后的微光。
而他手里還捏著一塊,已經(jīng)碎了,葉天陽眼里一陣肉痛,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趕緊靜下心來調(diào)息養(yǎng)神,噩夢的感覺驅(qū)散了,內(nèi)息平穩(wěn),卻發(fā)現(xiàn)閉關(guān)這么久,修為竟毫無進展。
“唉。”葉天陽嘆了口氣。
噩夢纏身的感覺真不好受,他突破至圣皇已經(jīng)很久了,難道真的成仙無望了嗎,怎么可以千年來毫無頭緒。
再修煉下去,此地的靈氣連記錄靈晶都支撐不住,更不說別的……
自從在原謝宇策的宅邸大吵了一架之后,葉天陽回了寢宮靜坐了兩日,到第三日,葉天陽再也坐不住了,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密地,一閉關(guān)就是半年。
半年來風(fēng)平浪靜。
“殿下的修為……”
“老樣子,不必外傳。”葉天陽出關(guān)時臉色不大好,說是修煉,更像大病初愈。修為也沒有任何變化。
“除了這些,半年來可有別的人來過。”葉天陽來回掃了兩遍卷宗,把它遞還到長老手里。
“別的人是指……”
“算了。”
長老躬身:“陛下,太后命人來請過多次,今日也來過,才離開不久。”
葉天陽微微點頭,前往另一座浮空島,也就是太后的居處。這里位于后宮最高處,一路上很安靜,原本那些鶯歌燕耳都沒了,之前留下的女子也都不見人影。
也好,總之將姬族嫡系發(fā)揚光大也輪不到他,他有兩族真血,身為姬族嫡系,血脈并不純。
葉天陽正疑惑著人去哪了,他剛靠近浮空島內(nèi)殿群,便聞到一陣香味,越接近目的地,香味越濃郁。
宮殿內(nèi),香味反而淡了許多。
“太后手藝精湛,做出的糕點色香味俱全。難得太后有心,只可惜殿下沒來……”侍女奉承道。
“娘。”葉天陽走進門。
“拜見神帝陛下。”
“不必多禮。”葉天陽說。
“天陽來得正好,快過來嘗嘗。”銀如月眉開眼笑,招了招手,“你們退下。”
“閑著也是閑著。冥界送來了許多禮品,異界的奇異山珍,別有風(fēng)味。為娘便學(xué)了兩手,你看怎么樣。”
銀如月的血脈之力恢復(fù),美貌不減當(dāng)年,只是修為不過圣師,還有上升的空間,否則她的壽元估計不比姬帝長。
“也只有你父皇嘗過我做的菜,后來他辟谷了。”銀如月惋惜道。
葉天陽毫不期待地吃了一塊,差點沒被噎死,又喝了口湯,想把味同嚼蠟的糕點咽下去,可他實在高估了這湯的味道,廢了好大的勁才沒吐出來。
“先別急著吃,人還沒到齊呢。”
葉天陽如釋重負地放下筷子,問道:“還有誰?”
“你師父。”
葉天陽把玉杯放穩(wěn),杯中瓊漿直接灑了出來。
葉天陽沉眸:“他不會來。”
“來了。”銀如月看向門口,笑著說,“忙到現(xiàn)在了,快過來坐。”
這下真是香味撲鼻,跟他剛來時聞到的是一個味道,侍女端來一盆湯,靈氣濃郁,神曦點點,聞一口都精神氣飽滿,精神舒暢。既好看又很香,和一桌子難以下咽的精致食物對比鮮明。
葉天陽背脊一僵不敢側(cè)身,就聽到自己旁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坐下,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魂力波動,就算不用眼睛看,也知道這是誰。他從精致的玉碟里拿了塊糕點,一口咽了下去。
容玄讓人把龍骨湯放在他面前:“你喝這個。”
銀如月無比熱情,親自把自己做的各色糕點堆到容玄和葉天陽面前。
葉天陽趕緊說:“不用。”
容玄夾了塊放進嘴里,細嚼慢咽,依舊面不改色:“有勞。”
葉天陽瞪大了眼睛,直接拿了個碟子遞到銀如月面前,笑著說:“娘怎么不自己嘗嘗?”
“恢復(fù)階段,不碰靈藥仙珍。”
銀如月給兒子盛龍骨湯,說這個熬制至少要半月,真仙出手才只要三天。葉天陽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他就看著容玄一塊接一塊,不緊不慢把面前的糕點吃完,然后把銀如月煮的雪魚蓮子湯喝完。
容玄心想,還真是親母子。
“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道承不在也罷。”姬道承,前任姬帝,葉天陽叔父。
銀如月很高興地對容玄說:“你若是喜歡,就多吃點。”
“我吃。”葉天陽攔下,直接往嘴里放,才發(fā)現(xiàn)都是一個味,沒有不同,真不是一般的難吃啊。他端起面前的龍骨湯喝下,香味撲鼻,舌頭都要被融化了吞進去,吃這種來滿足口腹之欲才叫享受。
葉天陽喝完湯,忍不住側(cè)過頭,四目相對。
容玄正看著他,眉眼含笑:“好喝嗎?”
“師父做的菜,向來色香味一絕。”
“多好的一孩子!硬是被傳得十惡不赦,跟天陽一樣,打小吃苦到大的孩子,哪有傳言說的那樣心狠……一直只從天陽嘴里聽到你有多好,而今看來還真不假,能把我兒托付給你,是我兒之幸。”銀如月對容玄贊不絕口,還不忘撮合兩人。
“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年,天陽一直對你念念不忘。聽到你的名字都會難過,后來干脆不敢聽了,就把自己關(guān)在密地里,整天整夜看記錄靈……”
“娘!”葉天陽臉都僵了:“別說了,師父不愛聽這些。”
“繼續(xù),我想聽。”容玄說。
葉天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娘,師父,我還有事,就先退下了。改日再來向娘請安。”
葉天陽幾乎是奪門而出,他剛踏出去,腦子里就傳出一道神念。
“后宮里的女人,為娘全都遣散了。”
葉天陽愣在原地。
就算看不見容貌,聽這溫柔的語調(diào),也能想象出銀如月的神情很溫柔:“兒子都這么大了,早就能自己做主,為娘不該干涉你的選擇。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你高興,為娘就高興了。娘相信你的眼光。”
“怎么突然這么說,我……”他不習(xí)慣。
“娘都知道。”銀如月嘆了口氣。
“知道什么?”
“你閉關(guān)這么多天,是不想見為娘。”
哪有!師父沒提他倆吵架的事么,葉天陽道:“我……”
“行了,別說了,我算是明白了。”銀如月說:“真不該阻止你,你師父還真是這世上……難怪你看不上別人。”
一百個媳婦兒也不如一個容帝。
“是啊,”葉天陽自言自語,知道師父在殿內(nèi),竟舍不得邁開步子離去,“我只看得上他一個。”
殿內(nèi),容玄看著滿桌子佳肴,聽著銀如月的訴說,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溫暖的弧度。
“你回來之前,我只是聽說我兒子有喜歡的人,只是不在了。可我想象不出天陽會喜歡什么人,他對任何人都很真誠而且客客氣氣,沒人說他不好,但又沒有什么特別。對我也一樣,我只覺疏遠,并不親近。”
怨恨也好,執(zhí)念也罷,都被藏在笑臉之下,久而久之,就似乎不在意了,為人越發(fā)看不透,摸不著,不食人間煙火。無法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隨時都能離開人世,對世間沒有眷念。銀如月是真怕他哪天突然就沒了。
“其實我并非不開明。不瞞你說,我以前還撮合過他和雷鳴。”
“雷鳴?”容玄愕然,化成人形的雷火!?
銀如月沒好氣地解釋說:“誰讓他就只對那頭妖王放心不下。”
“后來呢。”
“他差點把雷鳴給殺了。”銀如月說,“不知道什么原因。”
“別說那些難過的,都過去了,如今總算苦盡甘來。”銀如月笑了笑:“以后你倆要是分開,我還不同意呢。”
兩人聊了近半刻鐘,容玄出門,發(fā)現(xiàn)葉天陽并沒走遠,浮空島就那么大,真要離開,片刻就沒影了。除非他在島外布下迷陣,困住圣皇一時半會倒不是難事。
更何況葉天陽根本沒想走,迷陣沒有被激發(fā)的痕跡。
“閉關(guān)半年,沒有半點突破。你就沒什么要解釋的嗎。”
葉天陽搖了搖頭:“沒有。”
“為什么不說。”容玄皺眉,一把捏著他的下巴,湊近了問:“不說你拿功績救了我這件事。”
“我沒想要回報。”
容玄拉住他的手,把人拽了過來,側(cè)抱住他的肩,下巴磕在他肩上:“如果我非要給呢。”
葉天陽偏過頭,冰涼的臉蹭了蹭容玄的,只覺同樣冰涼。
就知道會有虧欠,或者是償還因果,這算哪門子動情。事實上,他跟謝宇策何其相似。
謝宇策拿命救了師父,師父不惜進鎖魂塔也要成仙,成仙了時時不忘要救活他。而自己拿出全部功績,舍了成仙的機會,等了近兩千年好不容易等來了日思夜想的人回抱住他。
這是補償嗎。他要人,師父給他人,謝宇策要命,師父給他命。
“師父,你后悔過嗎?”葉天陽突然說。
“嗯?”
“如果我說我并不想獨坐帝位,除了帝位以外還有更在意的東西,那個東西只有你能給。你還會不會放棄一切助我得勢,自己進鎖魂塔?”
“不后悔。鎖魂塔是我的成仙契機,我非進不可。還有……”
容玄看向他,目光很堅決:“師父這輩子做得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推上帝位。”
不然你就會死,你死了,我重活一世毫無意義,更成不了仙。
“冷血。”葉天陽笑得勉強,他發(fā)瘋似地想,如果這人喜歡他該有多好,如果這人喜歡他該有多好。
如果不是虧欠,師父是真喜歡他該有多好啊……
后悔并非不讓他成仙,只是一種念想,哪怕只有一瞬間,那也說明是在乎。斬盡一切成仙,哪來的大徹大悟,深情似海。
他真怕哪天一醒來,發(fā)現(xiàn)全是一場夢,夢的開端越美好,最后就加倍痛苦。一旦無法承受,他定會撐不住化道消亡。
“冷血又如何,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對你冷血,你記恨,對你好點,你又這樣。有意思么,”容玄不高興地說,“還是說你現(xiàn)在看開了,覺得不值,就想隨便扯個理由和為師分開,是嗎。”
“真想分開,先去問問你娘同不同意。”
葉天陽眼里露出不可思議的光,他深吸一口氣,渾身僵硬。
“有什么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還怕我糾纏你不成。”容玄站直。
“別碰我!”葉天陽像被咬了一般,猛地甩開容玄的手,想往后退。
該結(jié)束了,該結(jié)束了。
轟地一聲,電閃雷鳴。
容玄毫不猶疑地松開葉天陽的手腕,目光坦然,似在告訴他根本無需掙扎。
雨水唰唰而下,葉天陽沖進雨幕中,避開眾位長老,直接回到了密地。
石門轟隆落下,葉天陽渾身濕透,長發(fā)散落,結(jié)成一縷縷貼在背心,臉色越發(fā)蒼白,他一頭栽倒在地。
半晌葉天陽頭痛欲裂,身體抖了幾下,他抬手擋住自己的臉,竟是被被狠狠扯開。
“這都是些什么!”
入目是容玄鐵青的臉,視若珍寶的記錄靈晶被丟在地上,立刻摔成兩半。
葉天陽渾身僵直了,一臉驚慌地撲向容玄:“住手!”
容玄又拿起一塊記錄靈晶,捏碎:“過去有什么好,讓你連現(xiàn)在都顧不上了。不看我,反而要靠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回憶過活?”
葉天陽一句都說不出來。
容玄一把扣住他的下顎,重重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眸子死死盯著他,道:“早就跟你說過,讓你別消磨我的耐性。”
噩夢的記憶紛至沓來。
葉天陽突然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他突然痛苦地慘叫了聲,身體頹然跌下,抱著頭,壓抑地哽咽,戰(zhàn)栗著泣不成聲,鮮紅的血浸透了衣衫,順著手臂滑下,化作點點紅光。
石門轟然大開。
狂風(fēng)混著雨水涌入,緊隨其后的容玄沖了進來。
空氣中盡是星星點點的血光,濃郁的血腥氣讓容玄直皺眉,他幾步跨過,把陷入昏迷的葉天陽抱進懷里,還好他覺得不對勁。
就這一前一后的時間,圣皇的軀體已經(jīng)瀕臨解體。
這是化道的前奏,典型的無法成仙之人,強行硬抗夢魘,寧死不斬道,才會付出的慘痛代價。
成了真仙,能否更進一步與功績無關(guān),但功績的多少對能否成仙至關(guān)重要。
一次性來了個釜底抽薪,原本最有望成仙的人,反而摸不到成仙契機了。
“你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做噩夢的。”
容玄親身經(jīng)歷過,夢里的施虐之人層出不窮斬一次才能解脫一次。盡管如此,他只經(jīng)歷短短幾年就已經(jīng)快支撐不住,容玄從未想過,同樣的厄難會發(fā)生在葉天陽身上。明明已經(jīng)嚴重至此,為什么一開始提起來全都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做噩夢而已,你不在的時候,我就喜歡做夢,夢里就能見到你。
眼前這處密地明顯是早有準(zhǔn)備,圣級魂陣被觸發(fā),逸散的鮮血不能逃脫,魂魄則被固定在肉身內(nèi),似乎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此地靈力不足,魂陣的力量有所減弱。
震驚僅是一瞬,可怕的念頭讓他渾身發(fā)毛。
“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假的吧。”
容玄動用仙力,強行穩(wěn)住了他體內(nèi)橫沖直撞的靈力,遏住解體的趨勢,封住了軀體,而他探入葉天陽夢中的神念,看到那些零碎的片段里葉天陽歇斯底里崩潰的臉龐。
“天陽,你醒醒!”
容玄倒吸涼氣,冰涼的指腹顫抖著撫平葉天陽緊皺的眉頭,卻始終無法叫醒昏迷之人,好在及時趕到,這貨沒有性命之危,容玄總算松了口氣。
石門轟然緊閉,洞內(nèi)聚靈神陣經(jīng)由容帝的手,再度提高了一個品級,那些記錄靈晶完好無損。通往云天交界的空間門戶瞬息構(gòu)建完畢,容玄把葉天陽打橫抱起,臨走前打量四周。
容玄幾乎是震驚地看著滿滿的記錄靈晶擺放在密地內(nèi)的各個角落,中央石柱上方光罩內(nèi),半截天誅長劍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旁邊兩個小格分別放著兩塊記錄靈晶。
其中一塊是徒弟初次表白時無比血腥的情景,另一塊看背景似乎是三千試煉,一片混亂中,自己竟還是張笑臉,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這種東西,哪里叫珍貴。
容玄裂開嘴角,扶著額頭傻笑。
為什么會覺得葉天陽不喜歡他了呢。
這個傻子。
傻了兩輩子。
容玄把葉天陽放在自己的大床上,自個席地而坐,輕輕在葉天陽身上趴了一會。仙力籠罩著他渾身上下,撫平躁動的魂魄,避開天機,阻止了噩夢侵蝕。
容玄把臉靠在葉天陽胸口,撥弄他額前的頭發(fā),而后抬起身,支著頭,看著他妖孽的臉如今一片蒼白,容玄難以平靜。
困難是相對的,他所認為的容易,對葉天陽而言并不容易。
這貨連渡個圣人劫都能在他的雷霆化身下挨過兩萬道雷鞭,也沒辦法斬人。而今沒了功績傍身,一旦噩夢纏身,只怕不知被虐了多少次了……這么長的時間里,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和自己在一起的。
容玄拽緊他的手,顫聲道:“等你醒了,師父把一切都告訴你,到時只有你不愛師父的份,師父不可能不要你。”
容玄心疼得不行,對天一的怨恨更深,要不是徒弟垂危,他真想主身降臨。
區(qū)區(qū)靈身去仙元見天一恐怕還不夠,他得想辦法,怎樣能不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成仙劫,一樣長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