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峰居處燈火通明,葉天陽倒在床上,握住自己的手,舉向頭頂,在床上連著打了好幾個滾,又狠狠踢了幾腳,也沒把興奮勁給緩回來。
“你見到他了?”
到了第二天,年輕的容玄聽完好友的絮叨,順著說道:“那他叫什么名字,告訴你了嗎?!?
葉天陽直點頭:“雖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不過我有把握,以后再見面,肯定能認出來。認不出來我就不叫葉天陽!”
“如果不是同一個人呢。”
“感覺,就是有種感覺,他救了我的命,還給摸……額,好想抱他?!?、
聲音漸低,葉天陽雙臂交叉,抱住自己,仰面倒在床上,撞到傷口又慘叫了一聲。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越來越喜歡了怎么辦?!?
他喜歡了一個不知名且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這么些年,又怎么可能在乎對方是男是女,他只知道強悍,高大,脾氣差,沒耐心,也不愛說話,被調戲還不自知……心跳強勁有力,皮膚溫暖光滑,是活生生的,真實存在著。
葉天陽拿觸碰對方胸膛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還不比不上那手感。
早知道真能上鉤,就該臉皮厚點扒了衣袍,仔細摸摸。
可當時狀況出格,葉天陽整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結果被聞訊趕來的長老壞了氣氛,那人消失了,自己撲了個空。要不是手心的余熱還殘存著,他真以為又是臆想。
葉天陽抑制不住笑容,抱著頭幸福地苦惱道:“下次再見面又是什么時候,該說什么好,會不會印象不深……”
半晌,容玄嘆道:“你不用擔心印象深不深刻,天陽你聲名在外,人又那么好,不會有人看不上你。”
“也就你會安慰我。”葉天陽吃飽喝足,恨不得把盤子給舔干凈,聽到這話無比感動,“誰要能跟你過一輩子,至少是十八輩子積來的福分。你做菜這么好吃,改天有空教教我?!本褪遣恢莱闪讼蛇€用不用得著吃飯。
廚藝頗佳的容玄不由好笑,讓他一門心思修煉,好好的殿下干什么粗活,葉天陽耷拉著腦袋若有所思,容玄收拾一通,苦笑著出了門,屋內安靜了。
“看來我要加倍努力才行?!?
葉天陽一躍而起,望向虛空,澄澈的眸子閃著別樣的光華,說不出的斗志高昂。他有仙人庇佑,還怕什么!上清仙宗也好,大衍神朝也罷,總有一日他會站在至高處,成為真正的上位者,有資格與仙人并肩。
“如果你一直關注著我,那就繼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守護著我吧,有朝一日能坐上大衍神帝的位置,就有資格見你了吧。我不會讓你失望?!?
禁區風波平息,葉天陽等人相安無事,說的話也記憶中巧妙地重合,重新走上正軌。本質上并沒有任何變化,人心依舊。
“別笑。”容玄面無表情地合攏衣襟,轉瞬離開了那座山崖,來到千里開外,原本布下神紋隔絕氣機的閉關之地。
時空亂流中穿梭,鎖魂塔前后笑了十個時辰還停不下來:“那小子以后肯定對你死心塌地了,主上較起真來簡直……”
顯然什么娶媳婦生孩子高抬貴手都是屁話,故意說來膈應人的,容玄堂堂行道人,聰明絕世,能與仙劫正面抗衡,有望駕馭主神則,未來上界的主宰級人物,竟被個小鬼頭給調戲了。
“我反感被當成女人來意/淫?!?
“主上說什么都有道理?!辨i魂塔咳咳笑道。
容玄看得真切,他簡單粗暴地驗明正身,葉天陽唰地一下臉紅到耳根,激動得手足無措。
之前的長篇大論無賴乞求縮成了短短一句,現在這句話在容玄腦中來回往復。
葉天陽眸光炙熱,眼睛不眨地說出了心里話:“我喜歡你,真心的?!?
換做是以前,渡劫之前,若真見到葉天陽,聽到深情的話,恐怕不等對方主動,容玄會緊緊抱住他,很難放開手。也不會就這樣丟下他,決然而去。
容玄神色復雜:“我不能見他的?!?
“為什么?”
“會放不下。”
鎖魂塔慫恿道,“行道人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主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放不下那就不要放?!?
“我會想辦法。”
容玄試著讓心神沉入葉天陽身邊尚且年幼無知的自己體內,就能嘗到心痛的滋味,他會重新把喜歡的感覺找回來,唯獨葉天陽,他并不想放下。
可如果非放不可呢。這一世好友的結局,注定好不到哪里去。
鎖魂塔幸災樂禍:“這可怎么辦,那小鬼注定一世都不能如愿了。您在這里又待不了多久……”
“別說了。”
容玄沉下臉,他閉上眼睛清空雜念,推演了數日,睜開眼。
“走吧。”容玄起身道。
“不煉化主神則了?”
“靜不下來,去轉轉。”
鎖魂塔很理解:“確實不能急于一時,短短幾個月不會有什么成效,還不如想想對付天族真仙的辦法。”
“說得沒錯?!比菪軜嬮T戶,推演通路,帶著鎖魂塔閃身入內,“走,隨我去下界。”
“這里是……”鎖魂塔驚嘆,此地靈氣濃郁,道則迥乎不同,卻有相似之處。
“不錯,正是仙元大陸?!?
正巧至尊不在,最強的羽化境,堪比上界圣皇,可人數并不多,容玄動用仙紋,神不知鬼不覺地破開神紋禁制,來到下界位面。
“齊木?!?
容玄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冷著臉道:“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容玄行走于各大皇朝,妖域,途徑魔域八大殿,最后來到玄天殿境內。
拘來大道碎片,承載過去,印刻于虛空的道法,容玄進行推演,不出意料,了解到了諸多他本不感興趣卻又不得不理清的天一復生前的過去。
“原來如此?!?
一個月后。
容玄站在玄天殿,這里已經被某個大勢力占據,這個勢力名地府,而齊木正是第一任府主,容玄對此并不感興趣,他直接來到原本的魔尊寢宮,而今已經被封塵,里頭干干凈凈,并未積灰。
“你是說那把騷包的椅子?天族真仙征戰八荒時坐著的皇椅,最后借著主人越階成了仙器的那個?防御力不錯,煉成之際頂多是圣器,我沒認主之前就是仙器,它能跟我比。”鎖魂塔很不屑。
“這就是天一的仙器?!比菪吹矫媲胺e灰的華麗皇椅,臉色古怪。
“里面仙紋已經毀了,不過一旦重新回歸主人手里,還會恢復原狀?!?
“閣下是誰?”皇椅器靈被迫復蘇,很驚詫:“來自上界的仙!”發現來者不善,皇椅器靈幽幽道:“你可知我的來歷,小輩成仙竟斗膽來找我……”
“你說,你繼續說?!辨i魂塔陡現,神威攝人。
皇椅哪能認不出鎖魂塔,它權衡利弊,想要遁走,卻發現空間被封出不去,
“毀了它?!比菪?。
鎖魂塔縮小成拇指大小上下沉浮,黑霧滔滔,灼眼的環形神則躍出,與皇椅激烈碰撞。電光破空,將地面洞穿,粗壯的白光沖霄而上。
皇椅殘存道紋不堪重負,轟然粉碎,就連粉末也被盡數卷入時空亂流中。
活了無盡萬年的鎖魂塔器靈,絕對地位不容動搖,對其他仙器更不留手。
“沒了仙器,天族真仙想成上仙,還得費一番功夫重新煉制一把,仙料可不好找?!辨i魂塔道。
容玄撕裂空間離開,順手留下幾行字。靈力鐫刻的紋路融入虛空中,字跡很快消失不見。
“出什么事了,難不成尊上回來了!”
“快看,那里好像有人。”
玄天殿太上長老被驚動,紛紛破關而出,看向內殿方向,卻被蕩出的波紋擋在了外面。
不同于至尊的能量波動,卻無法抗衡。
容玄看了那些人類強者一眼,并沒有大肆殺戮。到了真仙級別,要在別的位面亂來,再簡單不過,只是這些都稱不上對手,他的敵人只有天一。
刻下仙元大陸的具體位置,方便來回,容玄回歸上界。
接下來還剩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容玄在不同的時間流速中,見到葉天陽和年輕時的自己從相交莫逆到別離,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再重新看一遍,容玄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偶爾還能和被關在鎖魂塔里的葉皓然冷嘲熱諷幾句。
未免被這一時空的其他真仙洞悉,容玄不會輕易離開禁區深處,也不會在一個時間點停留太久,容玄干脆放任置之,不插手,不理會,不回應。他只是關注著葉天陽的一舉一動,見他因為好友的遭遇而飽受煎熬痛苦萬分,見他求而不得,再沒有人能聽他訴說,無人理解,沒有回應。
有心人以此為誘,一次又一次毀滅性打擊,葉天陽沒能扛住。
那時大衍神朝內部帝位之爭到達頂峰,葉皓然為和谷族對抗,私下達成協議,毅然決然成為姬宇策的羽翼,五行圣體的加入,姬宇策如日中天。而失去好友的葉天陽,遭受重創,拋棄一切的那一跪成了導火線,內心薄弱的一面被血淋淋地剝開,連同姬帝也被拉下水,庇護容族罪人,罪無可恕。
姬帝死后,葉天陽在死牢里爆發,殺光了整座死牢的侍衛,逃了出去。
在這之后的百余年,葉天陽變成容玄從未見過的樣子,一身煞氣,狠厲果決,他不服管教不守規矩,更不聚集勢力奪城,而是廝殺,以至于處處受敵,甚至成了姬皇族最大的勁敵,人人得而誅之。
最后,該來的還是來了。
出奇的是最后這一次,葉天陽并沒有反抗。
大衍神朝皇城東南角,萬念俱灰的葉天陽被綁在刑架上,面上甚至還帶著笑,俯視著一眾姬皇族。
“以為這樣就能殺了我嗎,總有一天你們會為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而我不會死,我能活到今日,任何絕境都能化險為夷,是因為我有……”
一劍洞穿了胸膛,葉天陽噴出鮮血。
“你有什么,你一無所有?!?
“我有……仙人庇佑。”
“瘋言瘋語,騙得了誰!”
在場之人也曾忌憚過,但后來發現根本是空穴來風,于是越發不屑,下手更狠:“有本事就讓人來啊,這里是神朝皇城,有谷族真仙,這一次,你必死無疑。”
一個一個血窟窿在胸膛上開了花,葉天陽面無血色,抬眼望向虛空,嘴角掛著繾綣的笑意。
“我想見你?!?
意志極其強烈,直襲內心,容玄猛地一震,聽得再清楚不過。
“為什么你不出現,為什么我再也感覺不到你了,你不要我了嗎,連你也……放棄我了嗎?!?
葉天陽動動蒼白的唇,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賭你,不會對我的死,無動于衷,我賭你,不會對我見死不救?!?
葉天陽理智漸漸崩潰,防御潰敗。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混著鮮血撕裂了從容淡定,劃過妖孽般的臉,順著下巴滴落。
容玄親眼看到最重要的人,被火舌爬滿寸寸皮肉,筋骨寸斷,熾熱的烈焰制住了體內的水靈之力,血肉化灰。難以忍受的劇痛讓他面容扭曲,只剩絕望。
容玄再也忍不住了,跨過了時間,降臨在熟悉的宅邸,還是晚了一步。
葉天陽魂火已散,半截軀體還僵硬在刑柱上,成了飛灰,隨風而逝,湖面泛起漣漪。
“可悲啊,曾經風光無限的神子殿下,活生生把自己作成了一個瘋子,愧對姬帝的苦心栽培,當年口口聲聲說著仁善道義,自己不過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很快風波平息,接二連三憑吊的人給亡者上香,有人哭,有人笑。
容玄在時空亂流中巋然不動,時間只能往前,無法回溯。他緩緩抱著膝蓋坐了下來,靠在時空壁,大半個身子藏在時空狹縫之間,縮成一團。
“我其實,是有機會救下他的。”
鎖魂塔慶幸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不用立刻去面對天族真仙,否則以主上這個狀態……只怕兇多吉少。
“別想了,主上,咱換個地方吧?!?
鎖魂塔找不出安慰的語言來,干脆提議再去仙元大陸發泄,改變過去也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總之這全是天族真仙的錯,去他的地方殺幾個重要的人權當報復。
“動不了?!币膊幌雱印?
容玄無力地垂下頭,眸子黯淡無光。
風過不留痕,時空亂流里沒有晝夜更迭,格外難熬,空間切割的亂流好似變得緩慢,肉眼能看到細小的波紋,亂流波動,晃動的塵埃及碎塊,像極了落入水中的骨灰,波瀾不平,四周冰冷刺骨。
湖水蕩漾,夕陽的余暉鋪滿湖面。
折斷的靈木塊飄浮在水面上,破敗的亭子塌陷,房屋也倒坍了一角,容玄陷入斑駁的回憶里,晃過神來,太陽已經下山了。
容玄眼睛酸澀,靠在湖邊草地,聽見腳步聲也沒有起身的意思。
一人在他身邊坐下,張開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見容玄皺眉,葉皓然長嘆一聲也躺了下來。
“這也太激烈了吧,你們怎么做的?!?
葉皓然臉上掛著曖昧的神情,昨天來過,不過看到湖里那什么,他本想打攪一下,卻被容玄提前發覺威懾了一番,于是悻悻地走了。
誰知隔了兩日又過來,這地方毀得一塌糊涂,連房子都給拆了。
葉皓然忍受不了詭異的靜寂,于是繼續道:“怎么就你一個,葉天陽呢。”
“走了?!比菪拇蟀虢亻L腿還淌在水里,衣袍未干,長發也浸在水中結成一縷縷搭在臉上,臉色明顯泛白。
“出什么事了?”葉皓然支起上身,側過頭來看他。
“我懷疑,天陽不喜歡我了?!比菪?。
你才知道!他就從來沒……葉皓然轉念一想,不喜歡以前的你,但對現在的這個你死心塌地得很。有目共睹。
“不喜歡你,還能把這地方做成這樣!”
葉皓然突然一頓:“難道你們,吵架了?”
葉天陽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容帝這樣,蹬鼻子上臉,欺負到護道人頭上,未免太不識抬舉!葉皓然笑得幾分可怕。
“仗著你喜歡他,葉天陽對你發脾氣?”
容玄搖了搖頭:“不是對我?!?
答應謝族復活謝宇策,這事總不能反悔,葉天陽拿命來威脅……能忌憚謝宇策到這種地步,說明還是在乎的嘛,哪里又不喜歡了,葉皓然無法理解這個邏輯。
不以決裂為目的的吵架啊,真叫人羨慕。
“你不明白,”容玄神情復雜,“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就算喜歡,也沒以前那么喜歡了。
回來之后感覺變了,容玄是失而復得恨不得把所有好累加到對方身上,一次次主動,能說的都說了,容玄自認是真的發自肺腑,但葉天陽好像也就聽聽,更并沒有因為他的主動特別意外,或是過于欣喜,就是在床上最情動的時候也能理性地停下來。
這是以前那個看到他就會發/情,臉皮比天厚,一點點回應都能感動得落淚的葉天陽嗎?
喜歡了三百年,冷靜了兩千年,熱情消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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