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范二決定推翻晉廷并獲得劉穆之和甘純的認可時,他便已發生了蛻變。
范二早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把拳頭縮回來是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
此時此刻,范二還是決定隱忍,心中想的是大概王國寶會更好地處理這事。
范二無動于衷地看向王綿,他甚至忍住了回頭看看到底是誰如此對自己說話的沖動。
王綿聽了身后響起的聲音,再看著從范二臉上飄來的眼神,很快就意識是因為自己剛才見到范二,因太過興奮而引起了疏忽。
至于身后之人,王綿自然知道他是王恭之子王愔之;畢竟上流社會的圈子就那么大,無論是友是敵,他們總還算是知根知底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王綿和王愔之都出自太原王氏,但王綿這一支與王愔之這一支一直為了正庶而暗斗不休;再加之王愔之父祖屬于擁帝派,王國寶之前卻是道子一派,所以他們天生就是對頭。——即便王國寶如今表面上歸附了司馬曜,王恭眼里卻是容不下沙子的。
父輩的宿仇,往往會影響到下一代。
王綿和王愔之在表面上,或許可以做出虛情假意的禮讓,暗地里卻都恨不得將對方踩在腳下。
就如今列席含章殿的人而言,太原王氏的兩支共出現了六人,王恭這一支的代表是王恭的四弟王爽和兒子王愔之;王國寶這一支則包括他父子三個和范二。
就勢力而言,王愔之算是皇帝外侄子,又是謝重女婿,更有與王恭交好的王珣在場;這么一來,似乎皇族、謝氏和瑯琊王氏都是向著他的,而他本身又出自太原王氏。
王綿一方的勢力似乎很弱,但王國寶是皇帝的寵臣,王國寶還是謝安的女婿。
雙方真要掐起來的話,大概不會有人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幫架。
王綿如今只有十三歲,但耳濡目染得多了,也明白自身的優勢,即便對上王愔之這種兒子都能打醬油的也是絲毫不怯。
況且范二是王國寶舉薦來的,王綿覺得自己有義務庇護這個表哥。
聽了王愔之的話,王綿便自然地站了起來,轉過身答道,“原來是兄長回來了啊?這是我的表哥范逸之,我剛才想著多和表哥親近,竟忘了這是你的位子了。要不然我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你?要不然你到對面的空位去?”
表哥范逸之?哪來的玩意?聽都沒聽過......
王愔之一開始還對王綿的話一陣吐槽,但聽到后面就差點被氣壞了,就算王綿讓出自己的位子,自己還不是得和這個不知從哪兒來的范逸之同席而列嗎?
而且還是屈居在他下首,這簡直是侮辱!
更讓他受不了的是,王綿竟請他到對面坐去,這不是欺人太甚嗎?
就位列而言,兩人現在所爭的位置與對面差別并不大,只是被人當面鳩占鵲巢,王愔之的心情實在是壞透了。
王愔之早已娶妻生子,也過了為爭一口氣就拔刀相向的年紀,所以他一甩衣袖,還真就過去了,只是嘴上哼了一句,“這都什么玩意,也不知是靠什么裙帶關系扯進來的東西!”
范二看向王愔之的側面,發現眼前這貨也算是帥哥一枚,對于他莫名其妙哼出的一句話也是照單全收,畢竟人家也沒說錯不是?
倒是王綿似乎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指著他怒問道,“你給我說清楚,誰是靠裙帶關系進來的?誰又不是靠裙帶關系進來的?”
王綿之語,讓剛才還如煮沸的粥一樣的喧鬧聲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也都轉向他,以及被喝止的王愔之。
王綿的話實在問得太妙了,王愔之剛才無心之下開的地圖炮,可算是一竿子打到了殿中的所有人。
在官場之中,哪有不靠裙帶關系的?
王愔之的姑姑王法慧嫁給皇帝,王愔之娶的是謝重之女,王愔之的叔父娶了鄱陽公主,最應該被指責有裙帶關系的應該是他自己才對吧?
座中的司馬道子娶的是太原王氏女,而司馬元顯以十三歲的年齡就坐在首席,難道是他因為他此前表現過什么過人的本領嗎?
陳郡謝氏就更不用說了,王國寶之妻,王愔之之妻都出自謝氏,王珣的前妻也是謝氏;陳郡謝氏之所以在幾十年間從寒門躍為四大家族之一,靠的便是與豪族聯姻。
座中哪個家族不聯絡有親,用裙帶關系來指責人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王愔之意識到自己的話被王綿掰彎了,只得紛紛轉身,指著范二道,“我說的是他,他一個無名之輩,憑什么與諸公同列?憑什么跟我搶座位!”
王愔之被王綿這十三歲的小兒戲耍,忍不住就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座中諸人頓時一陣愕然,這個時代講究的是淡泊,名士們雖為了百姓不得不謀劃國家大事,但他們心中應該為這么做而感覺羞恥才對,最忌諱的便是爭名奪利。
如今王愔之不按常理出牌,眾人自是敬而遠之。
只有坐在王珣父子下首的王爽開口叫了一下他的字,以做提醒;已經氣昏了頭的王愔之一心想的是揭露王綿的無恥,或是讓范二出丑,哪還能理解叔父王爽的善意?
倒是范二仍是穩坐釣魚臺,一臉無辜地抬頭看著憤怒的王愔之。
王綿則爭鋒相對道,“我家表哥怎么就不能列席?你是在質疑君上的決定還是在座諸公的眼光?有沒有資格不是你能決定的,那邊比較涼快,我勸你還是呆在那邊為好!若你執意坐此,那也行,我們坐過那邊好了;你聲音大,我惹不起你,行了吧?”
說著話,王綿便伸手要拉范二,范二也順勢站了起來。
范二臉上雖無表情,心中卻對王綿這一張嘴自愧弗如,這小子還真能顛倒黑白啊;原本是他的疏忽在先,經過他紅口白牙這么一忽悠,如今坐在含章殿內的人都覺得王愔之才是無理取鬧的那個人了。
王愔之似乎是第一次領教到這么強的嘴炮,頓時氣得他再次指向王綿,口中“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說不出第二個別的字。
“你到底是要鬧哪樣?”看著王綿為自己而戰,范二也終于開口吸引起王愔之的火力來。
“你不是覺得自己有資格坐我的位子嗎?那咱們就比試一場,誰輸誰走!”王愔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好的理由驅逐范二,只想到以才華來壓倒范二了。
理所當然,王愔之也是有備而來的。
王國寶、司馬元顯、謝混和謝靈運等人,是對范二的才思是有所了解的,他們一聽王愔之之語,便對王愔之露出了淡淡的憐憫。
想得更遠的司馬道子等人,卻都在心中默默給了王愔之一個差評。
——“王愔之此刻表現出來的智商,連中品都不入!”
上品士族與下品寒門比拼才華,這簡直就是放棄自己的優勢。
用名望和地位碾壓對方多簡單粗暴啊,非得和人家比拼才華,這不是揚短避長嗎?
此時的王愔之已失去了所有的支持,就算他的叔父王爽都捂住了臉,以王愔之是自己的侄子為恥;只有謝重實在看不過去,讓身邊的謝靈運開口提醒他。
謝靈運卻不過,只得開口喚了一聲,“表哥,咱們.......”
“什么都不用說了,今天不是他走,就是我走!”王愔之回頭打斷了謝靈運的話,又對范二道,“你敢不敢比?”
王綿看了范二一眼,隨之應道,“比什么?”
王綿代范二作答,也是有些小心思的;萬一范二對王愔之提出的比試沒有信心,還可以繼續緊咬剛才說的,王愔之沒資格決定范二去留的話。
王愔之卻是個心直口快的,當即一指還在洋洋灑灑的落雪,說道,“咱們就比作詩,以雪為題!”
跟人比試,還帶自己出題,王愔之也夠無恥的!
王綿正要開口嘲笑,卻聽范二張口道,“詠雪嗎?我已有了!”
“有......有了?”王愔之大驚,合著他也是有備而來的啊,看來這小子深藏不露啊。
參加聚會前準備幾首詩,或是在聚會時吟出以前寫好而沒有發表過的詩,這樣的做法,派對動物們也是心照不宣的。
既然大家都有所準備,比的就不是速度,而是質量了。
看著范二云淡風輕地點頭,王愔之只能譏諷道,“前朝陳思王七步成詩,你也不差。”
豈止是不差?簡直比陳思王曹子建更有捷才,可惜是帶了詩囊來的!
王愔之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放到了范二身上。
范二卻不理王愔之之語,背著手轉身望向窗外,朗聲長吟道,“江山大一統。”
范二背著雙手,頓時化身為身披鶴氅的王恭,仿佛神仙中人。
王恭是王愔之之父,曾說過“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的名言。
可惜王愔之沒好好聽乃父的教誨,竟有準備用才華打范二臉的荒謬。
聽了范二的第一句,王愔之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看來眼前這貨的眼界格局,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比的啊。
其余人的心思卻各不相同,有人覺得范二以江山為題是作死的節奏,有人則覺得他后面可能會寫崩,所以都等著看一場范二打自己臉的好戲。
卻聽范二繼續吟道,“井上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