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大半年,任北再度進入陽常山坊市。
他又換上了向北的裝扮,慢騰騰的隨著人流遊走在車水馬龍的坊市街道上,周圍的一切都陌生得讓他茫然。
累土仙山和冥聖白骨山的戰爭停止了,無數從東海來嶺南的修士和嶺南到東海的修士再度在這裡聚集,破破爛爛的陽常山坊市也就再度恢復了繁華。
憑著記憶,任北找到了一座外表已經煥然一新的庭院。
他在庭院門口佇立了良久,最終還走上去,伸手輕輕的敲了敲包金鐐銬。
“吱呀”,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打開門,見了任北後疑惑的問道:“先生找誰?”
任北透過門縫,凝望著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的院落,輕聲道:“我和我夫人曾在此處住過,今日故地重遊,想到院子裡坐一會,此間主人可否行個方便?我可以付靈石,多少都行。”
丫鬟一臉古怪的望著任北,估計是從未遇到過這種要求,“先生輕稍等,奴婢去請示一下我家小姐。”
任北點頭,“有勞了。”
“嘭”,院門關上,任北直挺挺的站在門口,紋絲不動。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那丫鬟對任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家小姐說,院中都是女眷,先生只能在院中,不可亂闖,而且天黑之前必須離開。”
任北拱了拱手,“勞煩你代我向你家小姐道謝。”
他擡腿踏進庭院,院中的一切都沒變,只是此地不再是他和她的暫住之地。
越過兩株芭蕉樹、越過假山,任北筆直的走到閣樓門口。
跟在他身後的丫鬟以爲他要進入閣樓,嚇得她急聲說道,“先生不可亂……”那個闖字她沒說出口,因爲任北已經坐在了閣樓前。
他雙目沒有焦距的凝望著庭院,神情忽喜忽悲,過了許久,他突然一揮手,一套繁複的茶具出現在他的身旁。
他升起火,雙手流暢而富有一種韻律的洗壺、洗茶、沖茶
……一套繁瑣的煮茶程序在他的手下卻出現了一種大巧不工的雋永之感,沒過多久,兩盞散發著清清淡淡卻沁人心脾的碧綠茶湯出現在了盛茶的竹簾上。
謝紫夜曾多次嘲笑過他牛嚼牡丹,不懂品茶……他一直沒告訴她,其實他也懂茶道的,而且數萬年積累的功底比她那點三腳功夫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因爲他喜歡喝她的茶。
他端起茶盞微微的抿了一小口,立刻就緊緊的皺起了眉頭,伸手便將一壺無論那個細節都稱得上完美的茶湯傾在了花壇裡。
然後他學著謝紫夜的模樣,有條不紊的重新洗壺、洗茶、沖茶,當茶湯傾出的時候,他不顧茶水的高溫,迫不及待的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
“啪”,茶盞在他手中炸開,他面無表情一揮大袖,將身邊的整套茶具蕩飛,然後伸手一握,凌空的整套茶具頓時化爲齏粉。
他不是她,他煮不出她的茶,既然煮不出,留下這些茶具又有何用?
他神色暗淡的坐在閣樓前,怔怔的望著天空發呆。
坊市的大陣已經恢復,風吹不進來,再也不會有那個狂風佈滿庭院的風雨天氣,再也不會有那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傾世劍舞,再也不會有那一盞說不出哪裡好卻誰都取代不了的茶……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慢慢用手捂住臉頰,一絲絲水跡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一股弄得化不開的悲傷氣息從他的身上溢出,慢慢的籠罩整座庭院。
芭蕉樹輕輕搖擺,似乎……起風了。
“小姐,他真是個怪人!”一閣樓上,俏麗丫鬟站在一位用面帶紗巾的嬌小女子身後,有空無心的說道。
哪知這幾日對她都十分和氣、寬厚的嬌小女子突然變了顏色,冷冰冰的呵斥道:“閉嘴……你,沒資格說他半個字!”
俏麗丫鬟不知所以,只是委屈的癟著嘴。
感受著院子裡越來越濃郁的悲傷氣息,嬌小女子一雙明眸竟也出現了絲絲水跡,“她何等幸
運,能得君一世傾心!”
院子裡的風,越來越大了。
悲慼的風撫過任北的衣角,掀起他斑白的長髮。
閣樓上的蒙面嬌小女子突然睜大了雙眸,她看見,任北那一頭散亂在風中的斑白長髮,竟然在一根根的變白。
任北已久靜坐在臺階上,一滴滴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指縫涌出,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身前的青石臺階上……滴答,滴答。
“小姐,他,他,他的頭髮!”丫鬟的目力沒有嬌小女子那麼好,但此時任北一頭長髮都在緩緩變白,她如何能看不出來。
蒙面嬌小女子的目光已經癡了。
任北在閣樓前一動不動的坐了數個時辰,直到太陽下山的時候,他才慢慢的站起身來,而此時,青石臺階上已經積出了一汪小小的清泉,而他的一頭長髮,已經變得雪白如霜。
他一頭烏黑的長髮,一半白在了謝紫夜離去的馬欄山,一半白在了謝紫夜曾傾世一舞的陽常山坊市。
他整個人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留下的只是一具空蕩蕩的軀殼,他慢慢的朝庭院外行去,一伸手,一罈酒出現在他的手中,他拍開了泥封,仰頭大口大口的吞嚥著,清澈的酒液從他的嘴角溢出,瀰漫了他整張臉,再也分不清,哪是淚,哪是酒。
“先生,我家小姐請您進屋小坐!”丫鬟猶猶豫豫的過來了,隔著兩三丈的距離輕聲對任北說道。
任北沒應聲,木然的和丫鬟擦身而過,拉開院門,釀蹌的融入熱鬧的陽常山夜市中,那淒涼的背影,宛如天外謫仙落入萬丈紅塵。
閣樓上的嬌小女子怔怔的望著任北融入喧鬧的人羣中,口中低低的喃呢道:“血屠公子、幽月公主,傾世之戀……”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伸出纖纖玉手,動作有些僵硬的慢慢的摘下面紗。
面紗下,竟然是一張和謝紫夜有八成相似的絕美面容,她輕輕的撫摸著自己的臉,癡癡的說道:“他連她的茶都不曾忘,這張臉,真的有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