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榕, 榕,木容,慕容。
蘇杏, 姓, 慕容, 何其有幸。
蘇護, 這位臥薪嘗膽多年, 慕容新朝的締造者,在慕容幸光榮登基之后,選擇退隱山林。別人問他圖什么, 他只道“驕傲誤人,為時不晚。”
年少輕狂, 錯過太多, 老之將至, 幡然醒悟。
……
蘇護第一次見到慕容煙,在風月場所, 那時他不知她是公主,見“他”出手闊綽,恣意瀟灑,還以為是哪家貴族公子。
“公子,可否幫在下一個忙。”
“何事?”慕容煙斜著眼打量他, 嘴角含笑。
“說來慚愧, 在下和朋友打了個賭, 賭輸了……”
“與我何干?”
遭到拒絕顯然是意料之中, 蘇護還是有些窘迫, 紅著臉局促道:“自然與公子無關,賭的是煙兒一個吻。”
“煙兒?”慕容煙眉毛一挑。
蘇護身后, 友人忍不住開笑,慕容煙把酒壺一放,懷里小美人往外一推,翻身落地道:“這有什么。”
說著,慕容煙湊上前,唇在蘇護臉上輕輕一掃,“不用謝。”
慕容煙的唇帶著酒氣,蘇護如泥塑木雕,僵在原地不知發生了什么,再回神,慕容煙已經拎著酒壺走遠。
方才的小美人見蘇護張目結舌,忍俊不禁,蘇護忍不住問她:“你叫什么?”
“我叫情兒。”
“啊?你不叫煙兒?”蘇護又傻了。
“呵,公子是被人耍了吧!”
蘇護反應過來,聽見友人竊笑,回頭瞪了一眼,又轉過來好奇問道:“剛才那位是誰?”他往慕容煙遠去的方向張望,可惜人已經走沒影了。
“我們只知道她叫嚴公子,常來玩兒。”老練如莫曉情,早看出這位嚴公子是為女兒身,可憐這一愣一愣的公子,恐怕是被去魂了,“至于其它,情兒無可奉告。”
第二年,友人和嚴公子圣旨賜婚,結為連理。他去參加他們的婚禮認出她,不敢再多喝,強顏歡笑。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為什么不管管這凡塵的糊涂事?
一樁樁,一件件,不過都是過往云煙,正如她的名字,讓這些美麗的誤會,最終也只是些誤會。
……
蘇護最后一次見到慕容煙,也是大婚的日子。那晚他娶三房夫人,她忽然出現,奪走他手里酒杯。
“前兩位夫人的酒本公主沒喝到,今日一同補上。”慕容煙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仰頭一飲而盡,“第一杯,敬你愛清風醉酒,我獨愛烈風自由。”
絢麗如她,一生追求自由,最終還是選擇為慕容一族犧牲自己,可惜可嘆。
“第二杯,敬你我之間,情比水淡,比酒清。”
君子之交淡如水,慕容煙向來敬他是君子,可只有蘇護自己知道,他早已酔在煙中……那一刻,面對端著自己喜酒,敞亮又真誠的這位公主,他哭笑不得,咽下陣陣心酸。
“第三杯,敬你們夫妻。”慕容煙聲音漸漸有些哽咽,“我這一生肆意妄為,始終學不會如何巧妙的去愛一個人,愿我飲過的酒,喜歡的花,看過的云海山川……都能替我……祝福你們。”
他從未追過她,那是他第一次在人群中跑散發,扯掉大紅喜袍,連同喜袍里的官服一起,拋下一切向她的背影奔去。他不會什么輕功,她走的太快,轉眼消失不見。
多年后,一位頭發花白的嬤嬤將給蘇榕聽,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顏色,在追趕著誰。
慕容煙留下一個女嬰,三夫人惶恐不安,在婚房苦等一夜,等到失魂落魄的蘇護回來——蘇府安然無恙,這是他一生最丟臉的事。
慕容煙殉國,蘇榕的出現,使他時常陷在噩夢里不可自拔。每次在夢中,他一遍遍告誡自己不去追,可日復一日,他終于漸漸變成刻板的老頑固。
老頑固墨守成規,十分固執,即便蘇榕長得像慕容煙,也無法喜歡她。如果說慕容煙肆意妄為,蘇榕就是無法無天,處處挑戰他的底線。
比如穿著干凈衣服玩泥巴,弄得一身臟,嬉皮笑臉。比如在花園的水池游泳,衣服的水滴了一路,樂此不疲。又比如在樹上捉蟲子,后背的衣服被樹枝扯壞,露出肉肉的后背,渾然不覺……這種下賤的丫頭,說她是慕容一族的公主,誰會相信?
蘇榕進府機緣巧合,蘇護事先毫不知情,索性順水推舟——蘇家大小姐買一個丫鬟,沒必要向蘇護一一交代,太刻意,反而容易暴露。
蘇護把蘇榕交給蘇杏,不曾親自管教,于是事情的發展,總是不隨他意的。蘇榕成了小姐無事,姬侯來府上無事,姬玟認蘇榕妹妹也無事……一切風平浪靜直到某天,終于被一件事打破。
“蘇榕瘋了!”
有下人匆匆來報,蘇護手一抖,茶水險些灑出。
“怎么回事?!”
“小的們也不知道,聽蘇榕院里的下人說都瘋好幾天了,剛才還砍傷了人,大人快去看看吧。”
蘇榕因為姬玟要娶蘇杏,絕食發瘋。蘇護去看她,見她一會文文靜靜,一會高歌大叫,仍不相信她瘋了,只是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她怎么能喜歡姬玟,他們可是親兄妹!
“杏兒告訴我,你喜歡姬玟……”蘇護感到不忍。
“不是……不是的。”
蘇榕只是一個勁的搖頭,什么都不說,蘇護無奈的揚長而去。他同她一樣煎熬,卻無濟于事,再來看她,果然還是老樣子。
蘇護幾乎就要告訴她真相了!
“我可以……做小。”蘇榕猝不及防的笑了笑,“我喜歡杏兒……你明白嗎?”
瘋了,真是瘋了!
蘇護不明白,不愿明白,也無法明白。
“蘇家列祖列宗在上,望保佑蘇家!”蘇護在心中默念:……煙兒,請保佑你的女兒。
蘇杏偷偷跟著蘇護,停在蘇榕屋外徘徊,她不知里面說了什么,擔心蘇榕出事,忐忑不安。
蘇護看到她,忽然抄起路旁的竹笤帚。
蘇杏不知發生了什么,看蘇護臉色極差,情勢不妙,轉頭就跑。而這在蘇護眼里,如同不打自招。
一股無名怒火涌上心頭,蘇護又恨又痛,手腳發軟——蘇榕蘇杏是他的心血,他希望她們像長平公主一樣美麗動人,更希望她們像慕容煙曾經一樣的爛漫自由,但絕不是現在這般……這般荒唐!
“住手!”
不知是誰報的信,姬玟忽然出現在蘇府,攔住怒氣沖沖的蘇護,“蘇叔叔,你這是做什么!”
報信的人自然是呂諾,她見蘇杏被打的走路一瘸一拐,急忙上前去扶,卻遭到拒絕。蘇杏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打,卻覺得自己沒錯。既然沒錯,為什么要表現出弱者的姿態。
“姬玟哥哥,你讓開!父親這是為我好……”
蘇護將笤帚扔在地,瞪著姬玟:“你可知道她和蘇榕……”話到嘴邊說不清,蘇護住了口,瞪著蘇杏,眼中失望至極。
蘇杏神情一變,緊緊抓著被笤帚扯破爛的衣裙,咬緊下嘴唇,一言不發。
蘇榕的房間,從那天起被緊緊鎖住,不許任何人靠近,連蘇護也不可以。
“蘇叔叔,您辛苦了這些年,接下來的事就不勞您費心了!”姬玟動了怒,如同綿綿細雨,藏著綿綿細針。
“你……”蘇護當場氣到失聲。
姬玟不允許蘇護插手,他早已安排了蘇榕在宮里的路,事到如今,不能生出別的事端。
夜深了,蘇府所有人都已睡下,只有蘇榕還醒著。她閉著眼睛,屏息聽著門外的風聲,直到風中傳來一陣詭異的貓叫。
“榕兒,是我……”
蘇榕睜眼,眼中露出欣喜的光,她起身,沒有力氣下床,于是努力將身子探向門,想聽的更清楚些。
蘇杏說:“我要嫁給姬玟了。”
……
蘇杏的婚禮如期舉行,蘇護面帶微笑接受著眾人祝福,似乎一切正常。沒人察覺,他幾乎一瞬間蒼老下去,驕傲如他,怎么會承認自己老了。這樣在婚禮上強顏歡笑,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
“……我的女兒一定像我多一些,不受束縛……她不喜歡的事,請你不要逼她。”
蘇護忘了問,如果她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事呢?
慕容煙走時沒有多說,只留給他一個挺立的金色背影。回答他的,是慕容幸,她留給他的依舊是一個挺立的金色背影。那是帶著他一半的驕傲與希望,又漸行漸遠的背影,清晰的告訴他:你不必追。
……
“榕兒,別哭。”
“……我沒有。”
“你相信我嗎?”
“……相信。”
“你愿意一直相信我嗎?”
“……你要做什么?”
蘇杏深吸一口氣,扒著門清清楚楚的說道:“你是我最喜歡的一把刀,一直是,永遠是。我要劈開這混沌的天地,誰阻擋我和你在一起,我就要把他踩在腳下。”
那一晚,什么也沒留下,只有彼此的約定,甚至連面也沒見上。她叫她等,她便等了,她叫她信,她便信了,即使她肉身在荊棘中,心卻在那一刻長滿鮮花。
不過是為了見蘇榕一面。
不論她是否愛上別人,是否和別人發生什么,是否懷有身孕,是否變老變丑……都不重要。慕容幸常常問自己:為什么她們好不容易長大,卻是為了分離?
鍋總要有人背的。
蘇護走的時候,步履緩慢,沒有人上前攔他。他不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只是一個不愿老去的老頭,長長的甬道,昨天他一路殺到宮殿,明天他便轉身一步步返回走。一樣的路,是不一樣的方向。
慕容幸一身龍袍,居高臨下的目送他孤身遠走,心有不忍,開口喚了一聲父親。
蘇護沒有回頭,他不再是她的父親;在慕容幸心中,她慕容家的女兒。
或許這就是慕容新朝存在的意義,慕容幸的初心很好,拒絕任人唯親,拒絕趨炎附勢,拒接倚老賣老……處處針對自己看,卻又處處是對的。這個時代有人要革故鼎新開創盛世,就有人會被淘汰,蘇護老了,這天下終究是年輕人的天下。
這樣也好,就讓他的離去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對于他而言,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此刻也沒有什么關系。
“蘇兄,為這孩子起一個名字吧。以慕容為姓。”
“慕容……殊。”
她們是他的心血,一直都是。
……
竹杖芒鞋輕勝馬,蘇護行走著,行走著,尋找行走的力量。慕容煙,第一杯酒回你,你喜歡盛夏清風,我喜歡寒冬白雪。第二杯回你,敬你我之間,情比雪純,比夏暖。
“第三杯……我飲你飲過的酒,喜你喜的花,看你看過的云海山川!最后,我要忘掉你所有模樣……”夜幕之前,蘇護大口喝光壺里所有的美酒,將壺擲出。
壺落地而碎,蘇護覺得心里是從沒有過的痛快,“我也要活得自由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