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地開了車門,拖著那個中年男人下車,一直拖到洗車的水龍頭旁邊。
“在挾持我之前,他嚇壞了。”大將軍說。
我打開水龍頭,調小水量,把男人臉上的血跡沖洗干凈。
“他說,自己看見了‘莫高窟轉身’,那些站在欄桿后面的人都消失了,大概是被莫高窟吃掉了。”大將軍說。
我端詳那男人的臉,似乎在羅盤村見過,有一點點印象。
“怎么讓他開口?”我問。
如果此人在地面上見到“莫高窟轉身”,其感受到的震撼一定比我在天上看到的更強烈。
大將軍打了個響指,給我們開門的跛腳老頭立刻一瘸一拐地跑過來。
“查爺,這人肚子里有秘密,讓他說實話。”大將軍吩咐。
“好嘞好嘞,交給我,一小時后,保證他老老實實合作。”老頭子點頭答應著,把男人扶起來,彎腰扛起,走到洗車臺后面的小屋里去了。
“你現在相信莫高窟可以轉身了嗎?”我問。
大將軍皺眉:“我一直都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只不過,你叫我向下看時,我什么都沒看到。所以,很難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
事發突然,滑翔機上又沒有監控設備,而我也來不及拿出手機拍攝。所以,這一次戈壁奇景就像羅盤村外的海市蜃樓一樣,只能保存在我一個人的記憶之中。
“如果你不走的話,也許還有機會重見。”我說。
大將軍搖頭:“那邊的事,更重要。”
一個扎著圍裙的老女人快步跑過來,把我們請到一個十分整潔的包間里,殷勤地問我們想吃點什么。
與那老頭子一樣,這老女人看著大將軍時的眼神溫暖而慈祥,就像長輩們見到最欣賞的晚輩一樣。
“我們喝杯熱茶就好了,謝謝。”大將軍說。
老女人出去,很快就端來了茶壺、茶杯。
“好茶,今年敦煌最好的茶,出口的。”老女人笑瞇瞇地說。
她提起茶壺,給我們斟了兩杯茶,然后垂著手退出去。
“他們是好人,不屬于黃花會,也不屬于心月無向派,只是兩個厭倦了江湖殺戮,甘愿退隱市井,做一對默默無聞的小市民夫婦,過最尋常普通的日子。”大將軍說。
我點頭,表示理解。
看到他們,我也想到孟喬。
如果不是顧傾城、明水袖出現在莫高窟,未來我和孟喬要走的路,跟這對老夫妻沒有什么區別。
人在江湖,太累,有時候的確應該跳出圈子,卸掉江湖大哥的偽裝,平心靜氣做回自己。
“喝茶吧,查嬸說是好茶,就一定是好茶。”大將軍說。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發現,這種茶葉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屬于超級花茶——“花”是冬蟲夏草的“花”,其價格至少在萬元一兩之上。
飲馬鎮是個小地方,老兩口的衣著又十分寒酸,他們能拿出這種茶葉來待客,實在是令我吃驚。
江湖上查姓高手不多,我猜那一定是化名。
“你說,如果請地質學專家來,能不能查明‘莫高窟轉身’的真相?”大將軍問。
自查嬸出去后,她的眉頭一直都緊緊皺著,原來是在考慮這件事。
我搖頭:“不可能,這應該屬于玄學范疇的事,無論地質學家還是物理學家,都不可能解釋其原因,反而鬧得人盡皆知、滿城風雨。”
2012年,雷動天曾經帶著我參加過一次東南亞盜墓高手的盛大集會,地點是在蘇門答臘島的老虎木城。
在那次集會上,有人匿名發布資料,說中國敦煌的莫高窟存在秘密門戶,希望以一億美金出售其手上的資料。
我和雷動天都看過資料的前兩頁,共有四張照片,外加四小段說明文字。
照片中,莫高窟里出現了一條極長的甬道,一眼望不到盡頭,至少在三百米開外。
另外一張,則是莫高窟內部出現了一口四方深井,遙不見底。
還有兩張,拍攝到的情景更為奇特,莫高窟洞穿,變成了一條東西向的通道,橫穿鳴沙山而過。
附帶的文字內容大意為:“盜墓者無意中拍到,莫高窟某個夜間發生了突變,物理結構如照片所示。查遍了歷史資料,都無法解釋這種變化的成因。盜墓者手中有真實錄像,也有江湖大佬肯公開背書,證明其可靠性。”
其實,匿名者的要價不高。
如果其手中的資料真的能揭示一個完全不同的莫高窟,那么,別說是一億了,就算再加個零,也會有國際財團慷慨接手。
那時,雷動天已經足夠沉穩,不再激進,對于這樣的訊息也只是聽聽就算了,不會派人跟進。
現在,我想到那次集會,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匿名者的四張照片。
當然,我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求助于一個民間的觀察者組織。
國際上也有很多所謂的“民間觀察組織”,其核心本質就是全球特殊事件的線人或者掮客。
這些人能夠通過各種非法渠道搞到各種機密資料,通過互聯網或者暗網發布消息,吸引廣大買家。
在沒有萬維網之間,這些人手里的資料都是以錄像帶、錄音帶、打印件的形式儲存并交流,時至今日,各種電子通訊手段不斷地推陳出新,通路的匿名、文件的加密、網絡地址的偽裝、各種肉雞電腦的存在……為這些高手提供了廣闊無垠的生存空間。他們就像無底池塘里的黑魚一樣,肆虐出擊,自由生長,直至將整個池塘據為己有。
我認識幾條這樣的“黑魚”,他們可以根據雇主的要求提供資料。只要價錢合適,資料足夠精確,而且時效性極強。
“我來想辦法?”我問。
大將軍搖頭:“等等查爺吧,他的效率很高,應該能幫我們查出想要的。”
我立刻意識到,這對退隱鬧市的夫婦之所以改姓為“查”,竟然有“調查、追查”的深意。
過了一會兒,查嬸進來向茶壺里續水,順便帶進來一疊打印稿,放在大將軍面前。
大將軍低頭掃了一眼,眼中微微有了贊許之色。
“查嬸,替我謝謝查爺。”大將軍說。
“你們帶來的是個寶貝。”查嬸笑瞇瞇地說。
大將軍向我一指:“這得謝謝龍飛先生,人是他拿下的。”
查嬸睜大了眼睛,犀利的視線在我臉上一轉,微微有些愕然。
“查嬸。”我叫了一聲,并不在乎她的眼神。
“龍先生客氣,老婆子愧不敢當。嗯,港島那邊,我的一位大恩公傳話過來,號令所有受過他恩惠的江湖同行,只要見到龍飛先生,一定盡全力協助,必要時候,把欠他的命,拿出來獻給龍飛先生。”查嬸凜然說。
“嗯,知道了。”我低頭喝茶,沒有多問。
“查嬸,龍先生都知道,你退下吧。”大將軍說。
查嬸連連點頭:“是是,是是。”
她提著水壺倒退著出去,然后反手閉門。
關照查嬸的一定是雷動天,自霹靂堂第二次崛起以來,雷動天越來越行事低調,同時又非常注意“接濟”那些江湖落魄者。
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雷動天都愿意出錢出力,幫助那些被迫跑路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農民春種秋收,而霹靂堂則是種下恩情,收獲力量。
像查爺、查嬸這樣的人,雷動天救濟過數千個。如果有一半人知道念他的情、報他的恩,那么這將是一支激情澎湃的江湖狂飆,能夠煥發出顛覆一切的力量。
“查嬸的話,別放在心上。有些事對你來說無足輕重,但對他們而言,卻是安身立命的大事。江湖上,最難還的是人情,這句話你也同意吧?”大將軍悠悠地說。
她的話一語雙關,我自然能聽出來。
普通人聽到雷動天如此關照,或許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像他那種地位崇高、權勢遮天的大人物百忙之中抽時間細致關照,替我將關系網一路鋪到敦煌來,啟用所有人馬,保我一路平安——我應該感動、感激、感慨,而且胸中應該萌發“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回報”的昂揚激情,那樣才能對得起雷動天。
查爺、查嬸是這樣的人,或許還有很多人,也有這樣的想法。
他們是對的,因為這就是“正確”的江湖規矩,所有人都應該這樣做,我們中華民族的江湖才能健康有序地發展下去。
那樣一來,江湖就將永遠傳揚著霹靂堂雷動天的大名,猶如春秋戰國時期的“四公子”一樣,成為中國歷史上屢屢被濃墨重彩歌頌的俠之典范,供后輩膜拜仰望。
我不愿這樣,不愿成為第二個查嬸。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大將軍說。
“謝謝。”我舉起茶杯,向著大將軍。
有時候,人需要心有靈犀的知己。我不說,她不問;我只要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她就能恰到好處地理解、迎合,拋開那些毫無意義的套話。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圣賢者言。可是,那些大人物卻必須在其位、謀其政,為了幫派利益,大張旗鼓地做一些自己也未必欣賞的事。你我皆不在其位,但應該理解別人。”大將軍說。
“看資料吧。”我淡然一笑。
關于雷動天,我自有看法。
按照辯證法的觀點,看待任何事物,都應該采取“一分為二”的方法。雷動天是江湖大佬,他的好和壞,都不是一個年輕人能夠妄加評判的。
他是雷動天,我是龍飛,我們的年齡、閱歷、地位、眼界不同,所以才會行事方向不同。
我敬他,但并不代表我要按照他指定的、鋪好的、規劃的路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