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滑翔機飛過停車場上空時,幾名保安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向天上觀望。
身為保安,他們的職責是保護景區內的歷史文物和一草一木,而不是隔岸觀火,抱著胳膊看戲。
只能說,他們的薪酬和素質決定了身處漩渦中心時做人做事的態度。
欄桿后面的江湖人蠢蠢欲動,有人舉槍對準天空,準備開槍射擊。
“滑翔機機身沒有任何醒目標志,他們不敢開槍,以為這是景區的公務機。放心開,沒事。”大將軍說。
飛機繞著停車場來了兩圈,我向下望,養路站的第二排平房已經沒了屋頂,只剩下斷壁廢墟。
“放心吧,左豐收絕對不可能從‘子母彈’下逃脫。”大將軍善解人意,向我解釋。
廢墟旁邊,有四五個人正聚在一起商量,一邊說話,一邊向著廢墟指指點點。從他們肩上背著的***看,那些都是左豐收的手下。
凌空俯瞰的情況下,要消滅那幾個人輕而易舉。但是,他們已經不是問題的重點,除了左豐收,任何人的死生,都不可能左右“煉蠱師之矛”的未來。
莫高窟擋住了西面荒漠上吹來的大風,只要滑翔機的水平位置低于莫高窟的頂部,就有失去動力之虞。
“動手吧?”大將軍問。
“蠱蟲群落體積太大,一次性消滅很有困難。”我回答。
滑翔機盤旋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找萬全之策,能夠將它們一網打盡,不留禍患。
“唉,可惜我們沒有裝一箱毒氣彈過來,否則,馬上就可以發射到蠱蟲上方,毒藥粉、毒霧擴散開來,蠱蟲插翅難逃。”大將軍長嘆一聲。
她是行家,不可能不知道毒氣彈對環境的巨大危害。這樣說的目的,只是進一步提醒我,眼下根本沒有萬全之策。
第三圈盤旋開始時,大將軍鄭重提醒:“龍先生,必須做決定了,否則機翼能夠覆蓋的氣流越來越稀薄,我們就沒有辦法升空了。”
動力不足是滑翔機的死穴,不能升空是小事,就怕飛機突然失速,從半空垂直扎下去,必遭解體之厄。
“好,這一圈飛機會迎著矛頭過去,我倒計時,你準備打開防爆拖網。”我沉聲說。
“好,預祝成功。”大將軍大聲回應。
我拖動操縱桿轉向時,滑翔機已經出現了失速的前兆,機尾連續抖動,機翼也出現了輕微的失控扭擺。
這一圈,我駕駛滑翔機繞到莫高窟前,然后拉正機頭,對準“煉蠱師之矛”沖過去。
整體來看,蠱蟲結成的云陣是青灰色的,其中點綴著無數的黑色斑紋。
當飛機距離云陣還有幾十米時,我發現那些黑色斑紋不是一個一個蠱蟲連綴成的,而是一些長度在一米至十米的黑色長蛇。它們是云陣的內部綱領,彼此勾連,形成骨架。細小的蠱蟲覆蓋在長蛇的身上,大的如碗口,小的僅有指甲蓋那么大。
“五、四、三、二、一……”機頭距離云陣二十米的時候,我開始五秒倒計時。
從這個角度看,云陣的最前端是一個大張著的黑色蛇嘴,蛇信子瘋狂吞吐,射出一陣又一陣黑煙,樣貌猙獰,可怕之極。
我稍稍向左邊拖動操縱桿,滑翔機貼著蠱蟲飛過。
幾乎在同時,大將軍按下按鈕,撒出了防爆拖網。
那張網嘭地一聲在空中張開,將矛頭上的黑蛇裝了進去。
我專心駕機,只用眼角余光瞥著側面。
這一正面對攻,防爆拖網消滅了將近三分之二的蠱蟲,比我想象得更成功。
與我預想的一樣,矛頭受制,剩下的蠱蟲突然炸開,仿佛是一大箱禮花著火后亂噴亂射一樣。
“我們還得飛第四圈,回去。”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向上看,我們沒有機會了。”大將軍黯然提醒。
我抬頭向上,頭頂仿佛罩上了一層烏云,遮天蔽日,不見陽光。原來,蠱蟲沸騰炸開后,又突然下落,向著滑翔機包圍過來。
駕駛過滑翔機的人都知道,在無動力飛行的過程中,即使只是在機身上增加二十公斤的力量,都會造成墜機事件。
滑翔機作為飛機的雛形,機身按照最輕質量設計,所用材料自重精確至克數。這種情況下,任何位置上附著重物,都會改變飛機自身的均衡,引發墜機。
我斜拉操縱桿,飛機反向劃弧,飛向莫高窟的右翼。
按我的設想,只要離開斷崖遮擋區,空氣風力加大,就能將飛機抬升起來。
“完了,完了——”大將軍陡然大叫。
同時,機身一震,左側剛剛抬高的機翼瞬間下沉,使得飛機無法劃弧,而是向著左下方扎猛子一般下落。
我雙臂發力,狠拉操縱桿,仍然無法阻止飛機的俯沖之勢。
尤為可怕的是,剩余的蠱蟲已經在長蛇驅使下,三三兩兩墜落,砸在機翼、機身上。
滑翔機上備有降落傘,但現在的飛行高度根本不足以安全開傘,跳出機艙,二十秒內必定直接墜地。
風聲掩蓋了一切,如果聽力能行的話,一定能聽到所有旁觀者的驚呼聲。
看起來,“墜地解體”似乎已經是必然的結局。
“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龍先生,這就是我追求的結局。”大將軍離開座位,從后面抱住我的脖頸。
她移動位置之后,當然會引起飛機的進一步失衡,加速下墜。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早死一秒鐘晚死一秒鐘,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好,死就死在一起。”我放開操縱桿,半轉過身,攬住她的肩膀。
我們幾乎同時扔掉了安全頭盔,沒有一秒鐘的耽擱,緊緊擁吻在一起。
這樣的死法,是感傷的無可奈何,也是悲壯的視死如歸。
我的駕駛技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每次升空飛行,都受到駕駛技師的稱贊。他甚至斷言,按照現在私人飛機的失事頻率,港島全部擁有飛行執照的人都摔死了,我也不會死。
現在想來,他的話真是可笑。
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就是命,是我和大將軍或者玉狐禪的命。
我們癡迷于莫高窟壁畫,對敦煌天機的秘密念念不忘,歷經數年,逡巡不去。于是,上天做主,要將我們永遠留在此處,成為莫高窟的一部分。
“我不后悔,不后悔……我不做公主,我要做你的愛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就這樣,一直到人生的盡頭……”大將軍急促地、喜悅地、了無遺憾地說。
她的唇很溫暖,但我油然想到:“溫暖的唇是屬于活人的,當飛機墜地解體之后,每一個人都將變得冰冷,或許像左豐收那樣,在大爆炸中灰飛煙滅,成為無數毫無意義、毫無溫度的碎片。
我估算的飛機墜地時長為兩分鐘,但我和大將軍的這一吻卻至少有五分鐘,依舊沒有等到飛機訇然墜地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倆一起離開陽世、共赴九泉的時候。
“情況有變化?”我推開大將軍,向防護罩外面望去。
奇妙的是,目前飛機竟然一直向上飛,已經超過了莫高窟斷崖的最高點。
“這是——滑翔機哪來的超強動力?不對勁,不對勁……”大將軍也意識到了異常情況。
滑翔機當然沒有動力,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機頭、機翼、機身上趴著幾千只蠱蟲,最醒目的,兩側機翼尖上,還纏繞著十幾條緩緩蠕動的黑蛇。這些蟲蛇都是有重量的,即便最保守估計,加起來也得超過一百公斤,等于是在我和大將軍之外,又搭載了一個超重大胖子。
滑翔機是無法承擔這種重物的,理應快速墜地才對。
我的視線掃到已經閉口的防爆拖網時,立刻明白,一切蹊蹺都出在這里。
現在,拖網里裝了數千只蠱蟲,撐得鼓鼓囊囊的。本來,拖網應該垂在機身側面,現在它卻高高地浮在空中,等于是吊著這架滑翔機飛行。同時,蠱蟲之間似乎具有高度的團結性,我們控制了三分之二蠱蟲,剩余蠱蟲并未四散逃逸,而是緊追不舍,像是要趕過來救援被捕獲的同伴。
一旦擺脫死亡,“如何處理這些強大、靈性、毒辣、狂虐的蠱蟲”就成了我和大將軍面臨的大難題。
我回頭抓住操縱桿,先借助外來動力,將機頭擺正。
“基地內有毒氣彈?什么型號?有多少?”我大聲問。
大將軍驚魂未定,顫聲回答:“有,大約有四十箱,全都是二戰時研發的‘撲天喰五型’,即全面無等級差別殺戮型,從植物到動物,無不可殺。我剛剛說了,如果帶兩箱出來,對付蠱蟲,毫無問題。”
我閱讀二戰日軍731部隊工作記錄時了解到,“撲天喰五型”毒氣彈的優點與副作用都很明顯,優點是全方位殺生、一網打盡,副作用等同于越南戰爭中美軍在熱帶林里釋放的“橙劑”,短時間內無法消除影響,對于土地的毒害長達十年至四十年。
“飛回基地去。”我馬上做了決定。
“什么?”大將軍大驚。
我們都是戰略戰術方面的大行家,都能從對方的話里舉一反三。一瞬間,大將軍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基地處于半坍塌狀態,又處于極深的山腹中,就算使用毒氣彈,對外界環境造成的危害也非常有限。現在,只要把滑翔機駛入洞中,引爆毒氣彈,再將洞口封閉,這些蠱蟲就插翅難逃了。
這種方法等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和大將軍必須冒極大的風險,因為一旦釋放毒氣彈就不容有一秒鐘的差池,我們的時間計算、路線規劃必須完美無缺,才能絕地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