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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

佳音趕到醫院時趙敏正被警方押解出急診大樓, 雙方迎頭相遇,看到趙敏衣服上的血跡, 她止不住戰栗, 急問:“他怎么樣了?”

“還在搶救。”

趙敏雙眼紅腫,心還留在急救中心, 剩下的空殼被警察們帶走了。

佳音趕到手術室外,賽亮貴和夫婦都在,一起上前迎接她。

她詢問情況, 貴和面色沉重地說明:“不太好,醫生說失血過多,送到醫院時心臟脈搏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現在還在搶救。”

幾分鐘后, 一名醫生出來通報:“傷者心臟主動脈受損嚴重, 目前正用人造血管修復, 情況危急,請家屬簽署病危通知書。”

眾人大驚,貴和不顧男女有別, 抓住那女醫生的雙手求告:“大夫,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大哥啊!”

醫生穩重道:“我們會盡力, 但傷者的傷實在太重了, 你們必須有心理準備。誰來簽字?”

家人們不約而同看向佳音,引導醫生向她發問:“您是傷者的太太?”

佳音木訥點頭,對方立刻遞上紙筆。

“請您簽字吧。”

她被迫拿起那支千斤重的筆, 潦草地寫下簽名,感覺像在生死文書上畫押,霎時被寒氣俘虜了身體。

不久景怡千金趕到,千金加速奔跑上前抓住貴和,問他大哥的情況。

貴和臉色比剛才更陰沉:“還在手術室,醫生讓我們有做好心理準備,結果可能不好。”

“怎么會這樣!?”

景怡摟住急哭的妻子咒罵:“這個老賽,我讓他別去他偏不聽……”,察覺失控立即改口:“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先祈禱他平安吧。”

美帆沒見著孩子們,問千金:“不是讓你去接珍珠小勇嗎?怎么沒見著他們?”

景怡說:“勝利明天高考,我怕影響他發揮,要是當著他的面把珍珠小勇帶走,他會起疑的,明天去學校接他們吧。”

賽亮贊成他的想法,說:“明天我讓勝利去我家住,就說離考場近,方便他休息。”

美帆提醒他們:“大哥現在這么危險,要是孩子們今晚不來,說不定……”

馬上被丈夫輕聲訓斥:“別說不吉利的話,大哥會沒事的。”

數小時后手術完成,秀明被送入加護病房,朱百樂惦記佳音,硬擠出一點時間前來探望,陪失神的女人說了一會兒話。

“他怎么樣了?”

“手術做完了,還沒脫離危險期。”

佳音如在夢游,質疑眼前場景的真實性,掙扎中被百種情緒纏縛,神經高度緊張,表情看來卻很渙散。

朱百樂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放心,會沒事的。”

她的身體明顯僵硬了,過了一會兒猶豫著問:“他在來醫院的路上還有意識嗎?”

“有。”

“說過什么嗎?”

“他讓你看好孩子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你,要是下輩子還有福氣,還想跟你做夫妻。”

她的胸口似乎被捅了個對穿,劇痛中滲出怨恨。

“他為什么要去找那個女人?”

“趙敏說是她懇求賽先生去的,想在逃亡前再見他一面。我覺得這事不能怪賽先生,換了我大概也會去。”

“為了救趙敏,他連命都不要了。”

“那是出于本能吧,說真的我挺佩服他的,要是他當時丟下趙敏逃走,反而不像個男人了,多虧他我們才保住重要的人證,上級指示醫院全力救治,醫藥費都由政府承擔,不管花多大代價也要讓他活下來,相信憑他的意志力能挺過這一關吧。”

朱百樂走后佳音開始無所顧忌地哭泣,哭聲在夜幕中張開,像一朵朵愁云,一片片慘霧,她說不清那個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男人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只感到惶恐與心痛,不敢預測未來,好比怕鬼的人不敢去想像天黑以后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孩子們來了,珍珠眼淚紛紛地抓住她:“媽媽,爸爸怎么樣了?”

佳音哭累了,恢復母親的堅強,摟住她和弟弟。

“還在危險期。”

“他傷哪兒了?傷得多重啊?”

“胸主動脈多處穿透傷,大出血,引起急性心臟壓塞……大夫說會盡力的,你們先別擔心。”

仿佛是對她這句“別擔心”的嘲弄,病房里驟然響起儀器報警聲,護士驚叫:“病人心臟又停跳了!汪大夫您快過來!”

恪守崗位主治醫生火速趕到,秀明胸外傷嚴重,不能使用心臟按壓和電除顫搶救,醫護人員在他的頭部敷上冰袋降溫,避免大腦缺血水腫,引發腦神經受損,并且進行皮下強心針注射,監控器上的心電圖仍是直線。

佳音知道人體心臟停跳五分鐘就會出現不可逆轉的腦死亡,看看手機,已經過去了一分半鐘。只聽大夫和護士在焦急對話。

“心跳還沒恢復嗎?”

“還沒有。”

“再進行一次心內注射,劑量加到1毫克。”

佳音眼看三分鐘已過去,定力在兒女的嚎哭中崩潰,沖進病房來到病床邊對著尸體般的丈夫嘶聲狂吼:“賽秀明!你給我醒醒!你死了珍珠小勇怎么辦,扔下這么多爛攤子就不管了嗎?給我活過來!別讓我恨你一輩子,快給我活過來!”

一面喊一面用力抽打他的臉,幾乎打掉呼吸機,受到醫生護士們拖拽,仍抬腿狠命踢打床沿,人們都以為她精神失常,驚忙阻止,雜亂呼喊,場景猶如暴動。

那條僵死已近四分鐘的綠色直線也似乎受到驚嚇,突突地跳起一個個尖角,護士歡叫:“有了有了!心跳回來了!”

佳音打了鎮靜劑似的陡然安靜,望著那條越來越活躍的綠線,周身汗如潮涌,腮邊的發絲濕線般粘在臉上,格勒出恍惚。

護士讓珍珠來將她扶走,佳音被痛哭的兒女夾坐倚靠,宛如狂風巨浪里的瘦小礁石系著兩葉輕舟,頭上懸著滅頂之災。

中午家人們來了,郝質華領珍珠英勇去吃飯,千金美帆陪著佳音,主治大夫來找她談話,說:“您丈夫的傷情很嚴重,經過我們全院會診,一致認為使用ECMO是患者唯一的希望。”

“什么是ECMO?”

“ECMO全名叫做體外膜肺氧合技術,是將靜脈血從體內引流到體外,再經氧合器氧合后,由驅動泵將血液泵入體內的中短期心肺支持技術,能使心臟和肺臟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息,同時避免因心肺衰竭引發其他臟器的衰竭,從而為心肺功能的恢復爭取時間。”

美帆略知一二:“是人工心肺嗎?我在新聞上看到過。”

“對,就是人工心肺。”

千金期盼道:“裝上那個我大哥就有救了是嗎?”

大夫的回答很謹慎:“目前還不好說,這只是我們能想到的最佳救治方案。最后的結果到底如何,還得看運氣。”

有碰運氣的機會也是好的,佳音簽了字,開始另一場賭博。

美帆勸她去休息,養好精神才能應付之后的事,她接受勸說,起身時腹部忽然一陣絞痛,脫力地坐了下去,肚子里的胎兒像在抗議了。

人們趕緊將她送去婦產科,經檢查發現她已出現規律宮縮,宮頸管縮短,是先兆早產的跡象。

聽說佳音要早產,美帆驚疑:“這孩子才七個多月啊。”

醫生說七個多月早產的情況很常見,孕婦近期可能受了嚴重的精神刺激,加上過度疲勞引發了早產,需要立刻住院。

接到消息,所有人都趕來了,下午佳音陣痛漸漸密集,胎兒拳打腳踢發泄著對母親的不滿,她忍痛問守在床邊的女兒:“你爸爸怎么樣了?”

珍珠這半天眼淚沒干過,睜著紅彤彤的金魚眼說:“醫生給裝了人工心肺,還在觀察。”

胎兒突然蹬了蹬腿,佳音像被踹中心窩,眼前發黑。母子連心,她認為孩子在找爸爸,又悲又急吩咐珍珠:“去跟你爸爸說,他要是死了,你這個弟弟或者妹妹就要當孤兒了,他不想造孽就必須努力活下來。你要守著他不停說,一定要讓他聽見。”

珍珠好似同時遭遇天崩和地裂,回到父親病床前哀哀哭訴:“爸爸,媽媽快生了,我馬上就要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您一定要活下來,那樣我們一家五口才能團圓,要不然我們三姐弟就都成孤兒了。爸爸,您還沒看我當上越劇演員呢,我也還沒來得及孝敬您,您千萬別丟下我們……”

晚9點,佳音被推進產房,分娩過程中她突然呼吸困難,像被掐住了脖子,全身皮膚發紅,疑似過敏癥狀,接生的大夫經驗豐富,看到這一現象,鎮靜被踢個七零八落,急忙采用面罩給氧,讓護士去通知兒科和麻醉科醫生,迅速施行搶救……

10點,等在產房外的家屬受到嚴重驚嚇,一名醫生拿著手術協議和被他們背得滾瓜爛熟的病危通知走來說:“產婦出現羊水栓塞,我們正做全力搶救,現在需要進行緊急的剖腹產,請家屬先簽字。”

貴和傻眼:“什么是羊水栓塞啊?會有生命危險嗎?”

賽亮果斷簽了字,懇求:“大夫,拜托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大嫂,我大哥也在你們醫院胸外科,現在還沒脫離危險,我大嫂不能再有事啊!”

醫生剛走,美帆景怡從胸外科過來,問他們孩子生了沒。

貴和煞白著臉說:“大夫說大嫂羊水栓塞,剛剛讓簽了病危通知書。”

美帆腳下一軟,靠在賽亮身上:“天、天哪,怎么會這樣!”

貴和向景怡求解,景怡也直冒冷汗:“就是子宮里的羊水進入了母體血液循環引起的急性肺栓塞,過敏性休克,嚴重的會引發血管內凝血功能喪失,腎衰竭和猝死,死亡率超過80%。”

“什么?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壞事突然全冒出來了!”

郝質華按住跳腳的丈夫:“你別急,大嫂會沒事的。”

過了一會兒,產房里響起微弱的啼哭,人們精神振奮,爭相涌到門口,等護士抱著襁褓現身,立刻圍上去。

“是個女兒,重4斤半。”

美帆激動地接過抱住,歡笑中淚水奪眶:“哎呀我的小寶貝你終于出來了!”

景怡說孩子長得像秀明,其他人都附議,隨后急著問產婦的安危。

護士說:“大出血,還在搶救。孩子有點虛弱,得進保溫箱,先交給我吧。”

美帆依依不舍地交還嬰兒,含淚不住叮嚀:“寶貝兒你要保佑你的爸爸媽媽,讓他們都平安無事啊。”

家人們分成兩撥輪班值守,終日為秀明佳音的生死牽腸掛肚。勝利考試完畢,得知消息后也焦急趕來,全天候待在醫院站崗陪床。

佳音經醫生全力搶救,輸血3000多毫升,終于脫離危險。一天后秀明也在醫護人員晝夜不休地嚴防死守下,各項生命指標逆轉上行,受傷的心臟重新恢復了活力,兩天后人工心肺安全移除。

秀明恢復意識已是6月17號中午,經過一段半夢半醒的掙扎,下午才真正蘇醒,問爬在床邊的女兒:“我這是在哪兒啊?”

珍珠淚珠吧嗒直落:“爸爸,您在醫院,您已經昏迷十天了。”

他依稀想起前情,忙問:“你媽呢?我好像聽到過她在叫我。”

“媽媽早產了,剖腹生了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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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又亮了幾分:“她這會兒人呢?”

千金見侄女嗚嗚咽咽的,替她答話:“大嫂分娩時得了羊水栓塞,大出血,差點沒命了,輸了3200毫升血,把全身血都換了一遍,總算撿回一條命。”

秀明遑急欲起,被景怡按住:“老賽你別慌,大嫂已經脫離危險了。”

他急得腦門出汗:“她在這家醫院嗎?我想去看看她。”

珍珠連忙給他擦汗,安慰道:“您現在不能動,媽媽沒事了,您別擔心。”

他眼睛已經紅了:“我怎么能不擔心呢,她為我受了多少罪啊,我還沒好好補償她呢。”

為穩定他的情緒,過了一會兒美帆用輪椅推著佳音來到,夫妻倆險些人鬼殊途,又差點共赴黃泉,再在陽間相見,都恍如隔世。

眾人們悄悄退出去,佳音望著瘦成皮包骨頭的男人輕聲感嘆:“你終于醒了。”

秀明不知道他垂危時家人們經受的憂怖,但能從妻子憔悴的形容上感知她遭遇的苦痛,握住她的手哽咽:“你受苦了。”

佳音沒甩開他,平靜道:“是個女孩兒。”

他喜悅顫抖,拼命點頭說:“我聽說了,真好,你做什么都如我的意。”

“可惜早產,還在保溫箱里,我看了跟小猴子似的,以后估計會很丑。”

“不會的,誰敢說我女兒丑我就揍他。”

“……趙敏在看守所,朱百樂說派了專人保護她,不會有危險。”

她估計他很想知道這件事,讓其他人說也行,可到底自行透露,借此代替責備。

他一下子畏縮了,愧疚問:“你怨我嗎?”

她用冷淡的憤怒刺他:“怨。你明知自己有家庭,身上還擔負那么重的責任,卻不顧性命地保護她,有沒有考慮過家里人?”

他焦急辯解:“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就覺得她太可憐了,想讓她有機會改過自新。后來我被那伙人捅了,以為自己死定了,那會兒滿腦子想的全是你和孩子,我還托朱百樂給你帶話,他帶了嗎?”

“帶了。”

“我那都是真心話。”

她相信他沒撒謊,面對他熱切地眼神,淡淡回應:“我知道。”

秀明又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佳音出月子后也常來照顧他,秀明不斷賣力但笨拙地討好,奈何她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這日她讓他換衣服,他穿上她遞來的干凈衣服,斗膽打破僵局,從身后抱住她。

“珍珠媽,你還不理我啊?我倆都算再世為人了,你能不能當成剛認識,和我重新開始?”

佳音默默推開他,尷尬的氣氛還來不及蔓延,珍珠抱著妹妹,領著弟弟來了。

佳音責備:“你怎么又抱著妹妹到處跑,她身子弱,病了怎么辦?”

“爸爸說想她了嘛。”

秀明早笑呵呵迎上去:“快快,拿過來讓我抱抱。”

他接過襁褓,瞧著粉團般的小女兒很想用力親她,之前被妻子警告過,說大人的呼吸多細菌,嬰兒免疫力低容易感染,因此小心在意,只敢抱住搖晃拍哄,越看越愛,臉像剛出山的太陽紅光滿面。

珍珠瞅著妹妹說:“爸爸,妹妹長得很快,今早秤了一下,都九斤多了,見過的都說一點不像早產兒。”

秀明傻笑:“隨我,底子壯,養一養就復原了。”

“我小時候也像這樣?”

“對,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以后肯定也是個美人兒。”

珍珠借機奉承:“爸爸的基因真好。”

秀明如數轉給妻子:“全靠你媽媽會生。”

父女倆默契地打配合,英勇也來支援,拿了一個桃子遞給母親,讓她幫忙削皮。佳音坐下,聽他們爺仨說說笑笑,不能否認這感覺十分溫馨。

珍珠忽然對秀明說:“爸爸,您后天就出院了,妹妹也滿月了,該給她起名字了吧?”

秀明胸有成竹:“名字我早想好了。”

“什么?”

“叫賽天驕,天之驕子,你說好不好?”

“太招搖了吧,不過我喜歡。”

秀明又問兒子,英勇自然也喜歡,他順勢問妻子:“孩子她媽,你覺得呢?”

佳音笑了笑:“還行吧。”

她估計小女兒她也帶不走了,焦慮像水蜜桃的絨毛附著在心口。

又聽秀明吩咐珍珠:“快拿手機給我們全家拍張合影。”

“現在?”

“對,就現在,爸爸覺得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幸福,一定要拍照留念。”

佳音將桃子遞給兒子:“你們拍吧,我先回去了。”

秀明連忙下床扯住她:“不行,少了你幸福就不完整了!”

珍珠也搶走她的提包:“對,媽媽,我們家的幸福怎么離得開您呢?快坐好,我去找張護士借自拍桿。”

她借來自拍桿,快門一閃,記錄下一家五口簇擁的景象,秀明和孩子們都笑容燦爛,只有佳音僵著一張臉,別扭得似來湊數的。

三天后秀明出院了,佳音不肯住在賽家,要帶著天驕回公寓,秀明不肯放人,珍珠英勇也撒嬌撒癡挽留,她無奈在多喜房里歇了一宿。夜里天驕哭個不停,秀明起來抱著哄,讓她安心休息。她一覺醒來剛過5點,見丈夫帶著天驕睡得正熟,先不打擾,悄悄用電飯鍋煮了粥,出門去買早點,在巷口與慧欣相遇

“佳音,這么早就起來啦?”

“阿姨,您也起得很早啊。”

“我一向都起這么早,老年人,睡眠少,我們去河邊走走吧,那兒空氣好。”

盛夏的清晨玲瓏剔透,帶露的呼吸使人身心輕盈,佳音原想永遠離開這傷心地,此刻發現她依然喜歡這個寧靜舒適的小鎮。

慧欣本來跟她聊著漫無邊際的家常,忽然踩中一串掉落的紫藤花,話鋒隨之一轉:“佳音啊,你還不打算原諒秀明嗎?”

佳音愣了愣,沉吟:“我不知道。”

“你還恨他?”

她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以后該怎么和他一起生活。”

經過這么多摩擦糾紛,她沒法再做回以前那個處處隱忍的聞佳音,要怎樣再在那個家找準定位?

慧欣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委婉批評:“秀明以前太不了解你了,讓你受了很多委屈。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對你的不了解,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

佳音急忙轉頭,卻無法反駁。

老太太洞若觀火道:“你太聰明要強了,不愿讓人看到自己的短處,父母親戚對你不好,早年生活不幸,還有你的自卑、擔憂和苦楚,你全都瞞得死死的,連你公公都沒看出來。明明很能干,卻非要裝得不能干,讓秀明把你當成平庸的家庭婦女,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

“我……我知道他有大男子主義,怕他知道我的本性后不喜歡我。”

“人都喜歡偽裝自己討好對方,可那樣對方就看不到真實的你,必然產生隔閡、誤解。秀明活到四十歲還沒離開過他爸,多喜這人既會教育子女又不懂得教育子女,總像母雞護小雞似的護著孩子們,反而妨礙了他們的成長,這點秀明受害最深。那么大的人了,頭腦卻比小孩兒還單純,分析判斷力差,更缺少處理矛盾的能力,在外面有防備心還會吃虧上當,更別說在家里了。他對你絕對的信任,以為看到的就是你本來的樣子,才會想當然對你表現出輕視,也不能理解你的弱點和對家庭的重視程度,在面對誘惑時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去抵御。如果你能早點告訴他你婚前生活很不幸,和娘家關系很糟糕,讓他明白家對你來說有多重要,我想憑他的性格是不會辜負你的。”

都是大實話,佳音承認過去生活中自己不夠坦誠,自卑限制了她的行動,換種活法結果也許會不同,可是時過境遷,假設都是惘然。

“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慧欣停步,握住她的手,似要注入自信。

“不晚,你們都還健健康康活著,怎么能說晚呢?我給你們提個建議吧,你信我就去試試,回到你們剛認識的時候,用真實的自己去相互溝通。”

周末,秀明聽從老太太、安排,穿上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老式牛仔褲T恤衫來到長風公園,十九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見面就在這里,他已記不清那天的著裝,照過去的風格穿戴,去赴穿越時光的約會。

見到穿綠色連衣裙,梳著兩條長辮子的佳音,他的記憶復蘇了,那天的對白也大致浮現出來。二人各自扮演著年輕時的自己,照搬當日的行動軌跡,見面不久登上游湖的小舟。

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夫妻,這時卻都懷著陌生人相處的窘迫,秀明不用演也能自然流露當年的憨傻緊張,蕩著雙槳自介:“我、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佳音也很囧,忍住局促應答:“我也是二十二,聽說比你大半歲。”

“半歲不算啥,我住長樂鎮,是淑貞阿姨的鄰居。”

“她都跟我說了。”

“你別笑話我,我文化程度只到高中,小時候讀書不行,考不上大學,畢業后跟我爸跑工地,現在每個月能賺三四千,養家絕對沒問題。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二弟在讀大學,三弟和妹妹是雙胞胎,還在念小學。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嗎?”

“我有三個哥哥,我是家里的老小……”

佳音的臺詞背不下去了,按照慧欣指示,接下來她不能使用原先那套遮遮掩掩的說辭,登時出現膠滯。

秀明停下船槳耐心等待,明亮的水面倒映著前塵往事,微風牽緒,對面的女人終于鼓起勇氣道白:“我父母……我父母重男輕女,不想要我,我三歲時就被送到了外公家。”

如同吐出一塊巨石,她的呼吸順暢不少。

他忙問:“他們對你好嗎?”

“……不好。”

“他們是怎么對你的?”

“我爸媽從沒給過撫養費,我外公外婆拿我當丫鬟養,我三歲就開始干家務,什么活兒都干,不僅要伺候兩位老人,還要伺候我的表哥們。”

他的聲氣先于她哽噎了,深深疼惜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她的嗓子也抖瑟了,眼角迅速酸澀:“是,我從小就過得很辛苦,心里一直很孤單難過,覺得自己處處低人一等,特別羨慕那些家庭幸福的人。”

他遞上紙巾,洞洞屬屬問:“你、你對婚姻有什么要求嗎?”

這個問題解除了她心上的枷鎖,壓抑已久的委屈破牢而出。

“我希望能擁有幸福健全的家庭,讓自己的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希望丈夫能勤勞顧家,還希望他能關心體貼我,永遠不要背叛我……”

悲傷傾盆直下,眼淚比暴雨來得還快,她捂住嘴彎腰哭倒,緊跟著被他拉入懷中,小船微微搖晃,他的心跳得很快,好似擔負起無與倫比的重責,使出所有力氣許諾。

“這些我都能做到,我會讓你幸福的。”

幾天后,佳音約朱百樂見面,朱百樂忙著辦案,已二十多天沒見她,歉意道:“對不起,最近工作很忙,沒時間去看你,身體恢復得怎么樣?”

她含蓄道謝:“謝謝,都好了。”

之后難堪得久久開不了口。

朱百樂主動問:“你來找我,是說分手的事嗎?”

他能這么敏銳,讓她松了口氣,內疚地低下頭。

“……你都知道了?”

“在醫院看到你們一家相處的情形,我就預感你會跟你丈夫復合。十幾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結束的,何況你丈夫并非無情無義的人,對你有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孩子們,你會回頭我完全能理解。”

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男人大度一笑:“不用說對不起,我們本來就沒正式談戀愛,當初說好了先做朋友,你隨時有權終止交往。只是我很失望也很遺憾,可能要過一兩年才能恢復心情,如果這期間你和你丈夫又出現裂痕,請一定來找我。”

能和前妻和平分手的人必然不缺理性,理性的愛是克制冷靜的,總會做出對彼此都有利的選擇。

8月初,包岷曦付清了美術館的工程尾款,誠邀秀明去大酒樓吃飯。秀明很敬佩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見面便羞愧賠禮:“包大師,上次的事給您添了那么多麻煩,您還請我吃飯,這怎么好意思呢。”

包岷曦和顏悅色道:“我是專程來向你道歉的,上次責任并不在你,是我太性急隨便遷怒無辜,事后想想很慚愧啊。早就想來找你,聽說你前陣子住院了,現在康復了嗎?”

“好了好了,都好了。”

賓主客客氣氣邊吃邊聊,氣氛和諧融洽,酒過三巡,包岷曦夸贊:“美術館蓋得很好,不光是我那些朋友們贊不絕口,業內的專家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成中式園林建筑中的杰作也不為過啊。”

秀明憨笑謙虛,不知真正的贊美還在后頭。

“最讓我佩服的還不是工程質量,而是你的態度。我的太太財會出身,對待經濟問題很仔細,她幫我前前后后調查核對了工程的材料和人工費支出,結果發現,沒有一筆款項的價格是不合理的,有的還遠遠低于市場價,替我節省了很大一筆錢。我把這事說給搞建筑的朋友們聽,他們都說聞所未聞,還說做工程沒有不撈油水的,像你這樣的承建方簡直稱得上活雷鋒。”

“言重了言重了,做買賣講求誠信,不該賺的錢絕不能貪。”

“這話說得太好了,現在很多人就缺乏誠信,當大多數人都見利忘義,那些堅持道德的人就顯得更可貴了。對這部分人,一定要給予支持和鼓勵。”

他原以為大師只是在說漂亮話,冷不防迎來大驚喜。

包岷曦遞出一張名片介紹:“我這個朋友是慈善家,他的基金會計劃每年在國內老少邊窮地區建一座學校、一座醫院、一座圖書館。這些公益工程都是用善款修建的,絕不能讓民眾的善心被腐敗分子染指,所以聽了你的事跡,他準備和你合作,由你當他的專用承建方,你愿意接受嗎?”

一年一個這種規格的配套工程足以養活一家中型建筑公司,秀明幾乎坐不穩當,吭吭哧哧道:“愿、愿意,我、我當然愿意……”

狂喜似風暴來襲,所有情緒都卷上了天,包括苦盡甘來的酸楚。

“包大師,您不知道,我以前做工程經常被坑,人家都說我太老實,不是做生意的料。我爸叫我別灰心,說世上好人占多數,正直的人遲早會被同樣正直的人欣賞,走正道或許會很辛苦,也會比別人多繞彎路,但最后總能踏踏實實成功。我還以為這話只是安慰人的,沒想到真的實現了……”

看他如同中大獎的貧民喜極而泣,包岷曦點頭贊許:“令尊是位很有智慧的老人,你遵循他的教導也是一種很高的智慧,希望你能始終堅守下去。”

轟動全國“金氏集團”犯罪案即將在9月舉行庭審,這宗連環大案不僅牽涉地產界多家大型企業,還令全國各省市數十名重要官員被免職查辦,涉案人數多達數百人,是改革開放以來罕見的特大犯罪案。

開庭前佳音收到看守所傳來的消息——趙敏懇求與她面談。

趙敏被捕后有檢舉揭發等立功表現,但存在嚴重犯罪行為,必將受到法律嚴懲,等待她的將是漫長的刑期。大概想在入獄前了卻一些心事才單單對佳音發出邀請。

佳音已不想再怨恨身陷囹圄的人,她和秀明雖然和好,卻沒能完全去除心里那層陰影,老疑心他在外遇的問題上有所隱瞞,為消除這種疑惑,幾番糾結后接受了趙敏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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