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期間靈堂的香火不能熄滅, 昨夜家人幾乎都沒睡，今晚貴和主動申請守夜, 在靈堂邊支了個行軍床躺下, 其余人也各自休息去了。

秀明為大姑媽的事煩惱，吃完夜宵嗓子干癢難受, 去廚房倒水喝，見佳音正在洗碗，就對她說：“還有水果嗎？給我削個蘋果吧。”

佳音不緊不慢放下手中的活兒削好蘋果, 拿盤子裝了放到他跟前，全程無聲無息，視線也完全沒擦碰到他，似在投食打發(fā)一條流浪狗。

秀明再遲鈍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快，有些莫名其妙, 試探道：“明天我多去買些一次性紙杯, 別用家里的杯子了, 省得花力氣洗。”

他的話像落水的線頭，水花也沒濺起半星，妻子無疑在生悶氣。

佳音脾氣好, 可精誠合作的生意伙伴也會鬧矛盾，何況是夫妻？秀明這十幾年下來也不缺相關(guān)閱歷, 知道事出必有因, 大腦連忙倒帶搜尋，淘了半晌找到線索。

準(zhǔn)是我說“女人乏味”那些話刺激到她了。

他當(dāng)時確系有感而發(fā)，妻子固然稱職, 配他綽綽有余，可人心是個無底洞，有了星星想月亮，他也是個撞見美女會多看，遇上尤物會多想的正常男人，有時望著枕邊人會想象林志玲高圓圓的腦袋安在對方身上是個什么效果，下意識地就對妻子產(chǎn)生了一些缺憾，并在防范不足的情況下吐露心聲。

這行為自然再JP不過，他是標(biāo)準(zhǔn)的鋼鐵直男，但還沒產(chǎn)生癌變，不能理直氣壯做嘲笑黑豬的烏鴉。眼下惹惱了妻子，直觀感想就是羞愧和補過。

“貴和說今晚他守靈，你收拾好就去睡吧，不然明天收拾也行。”

他設(shè)法與佳音搭訕，仍是石沉大海，只好等她干完活兒洗完澡，再跟到房里進行第二輪和平外交。

臥室黑黢黢的，佳音蜷縮在棉被下，被子現(xiàn)出一個低低的弧形，看起來那么的瘦小。

秀明站在門口有些望而怯步，仿佛新到任的飼養(yǎng)員不敢貿(mào)然踏入飼養(yǎng)獵豹的籠子。妻子出了名的溫順，從不撒潑耍渾，可他有時就是情不自禁地怕她，尤其是做錯事的時候，把這種畏懼精煉一下就會得出負(fù)罪感。

妻子在德操方面的完美給了他很大壓力，似乎只有像供菩薩一樣敬著她，別人才不會罵他混蛋。

“你不舒服嗎？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點藥？”

他輕輕上前擰開臺燈，爬在妻子背后，那種討好就像端著一碗滿得不能再滿的粥，流湯滴水的。

“我給你找點藥吧。”

他支配不了妻子的嘴，只好支配自己的手腳，拿來藥盒放在床上翻找，感冒藥、頭疼藥、清熱、去火、健胃、消化的每一樣都拎出來請示一遍。

“你看你要吃哪種？我給你倒水。”

佳音的火氣沒那么大，原想冷處理消除暫時性的厭煩，可丈夫是個急性子，有事非得立刻解決，不懂什么叫“欲速則不達”。

也是他運氣好，遇上一個豁達明理的老婆，否則婚姻方面不見得比多喜順利。

佳音被他糾纏不過，翻過身來按住他的手。

“沒事，我這種賤命不會輕易生病的，你別擔(dān)心。”

秀明以為打贏了第一仗，又展開急行軍，把不該挑破的帳子挑破了。

“你怎么生氣了？是不是怪我剛剛說錯話？”

佳音被迫陪他周旋。

“你剛剛說了什么？”

“就是我批評小亮?xí)r說的話。”

“你批評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叫他珍惜弟妹，順便舉了些反例。”

丈夫在人情上蠢笨如牛，嫁牛隨牛是很痛苦的，因為降低姿態(tài)容易，降低智商很難。佳音閉上眼睛忍受頭痛，無聲責(zé)問他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秀明仍在欠扁地追問。

“你是不是在計較那些話？”

佳音睜開眼睛，疲倦地斜視他。

“你當(dāng)時在說我嗎？”

“不不，當(dāng)然不是了。”

他一笑更氣人了，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笑起來就這么傻呢？好比一包金華火腿，撕掉包裝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原來是火腿腸。

佳音再次閉眼，可眼不見，心還煩，忍不住說起氣話。

“那是實話，不用否認(rèn)，我本身就是個乏味的女人，只知道干活兒，省錢，沒有高雅的愛好，不能給丈夫爭光，這些我全知道，我也想改，可是既沒精力也沒錢，只好委屈你了。”

情商高的人說起氣話也不氣人，反而令對方汗顏。

秀明急忙申辯：“我也沒怪你啊，我知道是我自己沒本事，不能讓老婆過好日子，等以后有了錢，一定讓你過得比弟妹還風(fēng)光。”

“你有這個心就夠了，現(xiàn)在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我挺知足的。”

“你看你總是這樣，凡事都深明大義的，搞得我多害臊啊。”

“那你想怎么樣？讓我跟你吵架？我不會吵架，要不你先教教我。”

佳音腔調(diào)虛弱，對立的話語都被她柔軟的嗓音打磨得失去鋒芒，讓人時刻感覺在跟一個弱者對話，氣勢稍微硬點就是以強凌弱。

秀明每次都這樣敗下陣來，轉(zhuǎn)眼舉出白旗。

“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對，你別嘔氣了，萬一嘔出毛病來，我罪過更大了。”

他轉(zhuǎn)身下床，又覺悟出什么，回頭問：“我說，你是不是跟弟妹一樣，不喜歡我們請人來演出啊？”

如果妻子是借題發(fā)揮，他就能扳回一城，可佳音絲毫不給他翻盤的機會。

“沒有，親戚朋友們大老遠趕來，說明對我們家有心，我們沒別的好答謝，請他們看看演出，高興高興，也算對人家的回報，爸知道了也會贊同的。”

秀明沒臉再跟賢妻羅唣，灰溜溜去衛(wèi)生間洗澡，上床后想起正事，向他的內(nèi)政部長請教。

“明天大姑媽就來了，你說我該怎么跟她開這個口啊。”

佳音這會兒沒心思想這事，來了個徐庶走馬薦諸葛。

“讓景怡一塊兒去吧，萬一出點事他知道該怎么對付。”

“真不想讓他再管我們家的事，顯得他這個女婿比我們這些兒子還能耐。”

“你就別再計較這些了，未來一年還得朝夕相處呢，為了千金也該拿出大舅哥的風(fēng)度來。”

秀明無力逞能，沒趣地睡下了，佳音翻身背對他，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仿佛隨時會揮發(fā)在夜色中。

兩口子過久了總會有點感應(yīng)，隔了幾分鐘秀明爬起來，掀開她的被縫探頭張望，妻子臉上果然淚痕斑駁。

“你怎么又哭了。”

“沒事，你睡吧，我過會兒就好了。”

佳音重新把自己裹成蠶蛹，慢慢消化悲憤，她的心不是石頭，受了那樣的侮辱怎能不氣呢？可侮辱她的偏偏是丈夫，害她不能利索地還擊，免得把一個人的傷口變成兩個人的芥蒂，顧全大局注定委曲求全，以前有公公做主，委屈還能打打折，現(xiàn)在公公不在了，往后她得正面迎接傷害。

再堅強的人失去一道重要屏障都會黯然神傷，情緒調(diào)整期喜怒哀樂都不穩(wěn)定，但愿這幾天別再出意外，否則她可能維持不了穩(wěn)重的風(fēng)貌了。

早上10點10分，來自舊金山的波音787飛機準(zhǔn)時停靠在申州青鋪國際機場，秀明和景怡、勝利提前半小時來到出機口等候，航班抵達半小時后，大姑媽賽惜泰現(xiàn)身了。

老太太穿著米黃色薄呢套裝，頭戴一頂時髦的蕾絲遮陽帽，標(biāo)準(zhǔn)歸國華僑裝扮。走路步伐有些蹣跚，精神卻像米湯漿洗的布料，清爽硬朗，臉上妝容精致，七十多的人瞧著也就五十來歲。身旁一位機場工作人員用手推車推著三個大號的行李箱，看來都是她的。

她上次回國還是六年前，一別六年，見了侄子侄女婿們別提多親熱，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擁抱，還使勁親了勝利一口，看樣子仍當(dāng)他是沒長大的小孩子。

“秀明啊，我又不是缺手缺腳不能走路，你們干嘛來這么多人，跑一趟多累啊。”

“您剛出院，腰腿還不方便，坐了這么久的飛機肯定累壞了，多幾個人也好照應(yīng)。”

“我都好利索了，是不是多喜讓你們來的？他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也好，姑媽給你們買了好多禮物，這三個大箱子都裝得滿滿的，一人拖一個就不累了。”

惜泰將行李箱分配給三人，哪只裝了食物，哪只里有液體和易碎物品都做了提醒，小心謹(jǐn)慎的性格一點沒變。

到了停車場，她看看手表，對秀明說：“都快中午了，干脆先別忙著回家，就在外面找家好一點的餐廳，姑媽請你們吃飯，把全家人都叫出來。”

她打亂了眾人的既定方案，讓秀明有點慌張。

“姑媽，還是回家吃吧，家里都準(zhǔn)備好了。”

“家里準(zhǔn)備的晚上再吃也行，姑媽好幾年沒請你們吃飯了，這回得補上，我給你爸打電話，叫他領(lǐng)著孩子們過來。”

惜泰剛拿出手機，三個人同時伸手阻攔，景怡向秀明遞個眼色，示意他當(dāng)機立斷。

秀明預(yù)備好的臺詞全作廢了，硬著頭皮即興發(fā)揮，問惜泰：“姑媽，我爸生病的事兒您知道嗎？”

惜泰吃驚：“怎么？你爸都告訴你們了？”

見他們點頭，老人露出痛心的愧色，點點頭說：“告訴了就好，告訴了就好，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勸他，就算病治不好，也得讓孩子們早點知道，心里才好有個準(zhǔn)備啊，不然到時候突然爆發(fā)，你們還不得慌了手腳。”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還準(zhǔn)備充當(dāng)侄子們的依靠，秀明見狀不忍心打破她的心理防線，低下頭嘴閉成了蚌殼。

惜泰拿出長輩的鎮(zhèn)定安慰他：“秀明，你爸這么做可都是為了你們啊，他說他這輩子沒什么出息，沒能為你們提供舒適的生活，為這點一直自責(zé)，所以不愿再在生病的事上給你們添麻煩。我估計他日子不多了，最后這段時間你們可得對他好點。”

她哪里知道最后的時間已成為過去了。

勝利憋不住當(dāng)場灑淚，惜泰又急又心疼，捧住他的臉哄勸：“勝利，別哭，你爸爸最放心不下你了，你得表現(xiàn)得堅強點他才能放心。”

勝利在她手心吐出一串破碎的音節(jié)：“姑媽，我爸爸他……他……”

“你爸爸怎么了？”

惜泰頓時變了顏色，丟下埋頭痛哭勝利，扭頭質(zhì)問余人：“你們倒是說話啊，多喜他到底怎么了？”

景怡眼見秀明葫蘆落塘，吞吞吐吐，再木下去鐵定嚇壞老人，只好越位代言，扶住惜泰說：“姑媽，您別慌，我們也想早點通知您，可事發(fā)太突然，沒來得及。”

“什么事發(fā)突然啊？怎么就事發(fā)突然了你倒是說啊！”

“周四爸出門逛街，不知怎么搞得突然跌進了下水道，傷勢嚴(yán)重，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天，第二天中午已經(jīng)過世了。”

惜泰眼珠子定住，幾秒鐘后眼白霸占了眼眶。

秀明一把抱住她，景怡麻利地打開車門拿出事先備好的氧氣袋，勝利拎來醫(yī)藥箱，仁丹、心腦康、硫酸亞鐵、速效救心丸……全都躍躍欲試，力求把危機控制在計劃以內(nèi)。

兩小時后惜泰來到賽家，靈堂上漫天遮地的雪白吞噬了她最后一絲僥幸，弟弟站在黑色的大相框后笑臉相迎，那薄薄的一層玻璃就是浩瀚的陰陽河界，此生緣盡，執(zhí)手無期了。

悔恨、遺憾將她推向供桌，淚水比桌上的燭淚更豐沛。

“我苦命的弟弟啊，大姐回來看你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就這么走了啊。”

她引領(lǐng)了新一輪哀慟，抽泣聲滿盈了整個空間，每個人的舌尖都發(fā)苦發(fā)咸，演出團應(yīng)景地用薩克斯吹奏《讓我再看你一眼》。

慧欣聞訊趕來，兩位老太扶抱對泣，惜泰臉上的妝全花了，障眼法失效，老態(tài)畢現(xiàn)，瞧著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

“慧欣啊，你說多喜怎么就這么狠心，都不讓我看他最后一眼。”

慧欣的手絹緊緊貼住面頰，不然擋不住洶涌的淚潮。

“老賽他是想等你，為了和你在家團聚，他有意推遲去住院，誰知道會發(fā)生那種事。”

“他真傻啊，在哪兒團聚不都一樣，早點去住院我們姐弟還能見面說上話，現(xiàn)在我就是把喉嚨喊破他也聽不到了。”

“你想說什么他都知道，不信你問秀明，老賽斷氣前還讓他們轉(zhuǎn)告你，叫你別難過。”

“我怎么能不難過啊，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他一走，我們家到我這輩就只剩下我了，往后我孤零零一個人可怎么辦？”

“不是還有孩子們嗎？”

“孩子？他們都有各自的家庭，哪顧得上我們這些老的，這點你還不了解？”

惜泰越說越痛，哭得捶胸頓足，旁人勸了好一陣，哭泣仍似慢性病反復(fù)發(fā)作，到了晚間看著好些了，等客人們一走她又在靈堂前號開了。家人們守著她不敢擅離，聽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追憶往昔。

“秀明、小亮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學(xué)校放假你爸用三輪車載著你們出去做工的事？”

賽亮母親去世后多喜再次兼顧起爹媽的雙重職能，每逢節(jié)假日，無處托付年幼的兒子們，他就只得帶著他們一塊兒上工地。

那輛三輪車披星戴月，風(fēng)雨無阻，有時是悠閑的觀光車，有時是狂飆的賽車，大晴天會支起遮陽傘，下大雨又會變成水中的小船，車上的漆掉光了，車板起了銹色，又被孩子們的鞋底腳丫蹭得光亮。

基本上每次坐車都有東西吃，一般是冰棍、蛋卷、燒餅、燒麥。吃雞腿、冰淇淋說明父親賺錢了，吃排骨、烤鵝、炸蝦說明賺的錢還不少，什么都沒有時他們就知道父親虧本或者欠債了，這時的父親很沉默，兄弟倆也不敢吭聲，一路無言，身下的車咯吱咯吱叫著，替他們唉聲嘆氣。

這么深刻的記憶怎會忘記呢？

秀明流淚了，手指不住用力揉眼。

惜泰又問千金：“你還記不記得你初中時受傷住院，你爸天天背你上下學(xué)，背了整整一學(xué)期？”

那次千金被摩托車撞了，右腿骨折，出院后多喜怕她再出意外，每天開車送她上下學(xué)。汽車進不了校門，下車后他會背她爬樓進教室，放學(xué)時等在教室門外背著她原路返回。

千金個子長得快，那會兒已夠到多喜的下巴，被父親背著，腳都吊到了他的膝蓋處，她有些不好意思，讓父親別背了，父親卻不肯，說：“爸爸馬上就老了，很快就背不動你了，趁現(xiàn)在有機會能背多久就背多久。”

當(dāng)時她爬在父親背上是何等幸福，如今那幸福已經(jīng)一去不回頭了。

千金捂住臉哇哇大哭。

惜泰還不甘心，非把每個人都弄哭，又問勝利：“你爸爸是怎么把你養(yǎng)大的，你都記得嗎？”

勝利蹲在地上，哭得抬不起頭，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把父親換回來。

惜泰的哭聲很快蓋過所有人，強烈的悲傷已釀成海嘯。

“你們的爸爸太可憐了，大半輩子都在為孩子賣命，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幾乎都花在你們身上，自己從沒好好享受過。”

慧欣不能坐視她散播無謂的悲痛，起身勸阻：“泰姐，人已經(jīng)走了，你還是節(jié)哀吧，幫老賽把要緊的事辦完。”

多喜是一家之主，處理他的身后事得跟他同輩的長親做主持才能顯得公平正式。

惜泰被她一語點醒，趕忙克制情緒，等她端正儀態(tài)，會議隨即開幕。

秀明向她請示：“姑媽，現(xiàn)在主要有三件事，都是跟錢有關(guān)的。一是這次喪事，親戚朋友們送的白包除去喪葬費，還有二十七萬五千零三百，您看這些錢我們該怎么分配。”

惜泰獨立經(jīng)商數(shù)十年，處事老成干練，這些有成例的事都不用細(xì)想。

“辦事收的禮金是揣不熱乎的，往后人家家里有婚喪嫁娶，家人生病，孩子進學(xué)，你們都得還回去，說不定多的都會送出去。我看你們就按各家的親朋送了多少來分配，把送禮的名單金額都記牢，以后各自去還禮。”

秀明又說：“爸這次出意外全怪路政局施工時沒安放警示標(biāo)志，小亮跟他們領(lǐng)導(dǎo)交涉過了，那邊想私了，答應(yīng)賠款二十萬。我們想了想，這筆錢是用爸的命換來的，誰都不忍心要，您看該怎么處理？”

惜泰伸手接住新滾出的淚珠，用力頷首。

“是啊，我們家又沒到山窮水盡揭不開鍋的地步，怎么忍心花親人用命換來的錢，不如捐出去做好事吧。”

這事家里人已商量過了。

“當(dāng)時是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下井把爸救上來的，聽說他愛人得了尿毒癥，急等錢換腎，我們通過新聞媒體確認(rèn)過，是真有這么回事，您看把這筆錢捐給他家行嗎？”

那天多喜落井，不等警察和救援人員趕到，附近的商家路人們自發(fā)組織營救，一位四十多歲的環(huán)衛(wèi)工自告奮勇下井將老人背了上來。新聞媒體對此事進行了追蹤報道，環(huán)衛(wèi)工的家庭情況也被曝光，賽家人很感激這位見義勇為的英雄，急人之困也算報恩。

該決定得到惜泰肯定，就只剩下一件事懸而未決了。

“這第三件是爸的存款，我們在他的臥室找到四張存單，總共有三十萬定存。我和弟弟妹妹們商量了一下，打算把這筆錢留給勝利，您覺得合適嗎？”

惜泰的反應(yīng)依然迅速。

“這筆錢你爸跟我交代過，他身前立了份遺囑，讓慧欣幫忙收著，也拍照給我看了，我可以作證。”

遺囑慧欣隨身帶來了，經(jīng)眾人過目后當(dāng)著他們的面誦讀，內(nèi)容大致為三方面：

一、將長樂正街他們居住的這座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平分成三份，一份給秀明，一份給勝利，另一份由珍珠英勇共同繼承。并說明，待勝利成人后，如打算自立門戶，可向秀明出售產(chǎn)權(quán)，用所得款項另購新房。同樣，等珍珠將來出嫁，也可將產(chǎn)權(quán)折價轉(zhuǎn)賣給英勇作為嫁妝。

二、賽亮、貴和買房時他曾分別予以支助，當(dāng)時希望他們努力奮斗，采用了借貸形勢，實則并不打算索還，算是留給他們的遺產(chǎn)。

三、各大銀行定期存款以及死后社保補助金共計三十余萬，其中十五萬留給勝利作為讀書深造的費用，五萬給燦燦，算是外公對他未來考大學(xué)的獎勵，剩下十萬由佳音繼承，其余的當(dāng)做喪葬安埋費，若還有結(jié)余仍全部留給佳音。

前面的安排合情合理，基本都在眾人意料之內(nèi)，最后卻猛然吐出枚深水炸、彈，聽得佳音悚然一驚，她倏地直起腰繃緊背，像被從頸椎插進一根鋼筋，又像被烏鴉圍攻的稻草人，心慌心跳卻動彈不得。

只聽惜泰向著她說：“你為賽家辛苦忙碌了十幾年，你爸老覺得虧欠你，特地留了十萬塊給你，錢不多，都是他的心意，你有這樣的公公也算幸運了。”

她怕旁人不服，當(dāng)眾放話：“多喜說，這個家有今天全靠大兒媳婦照料，你們都沾過她的光，得感謝她，現(xiàn)在她拿這筆錢當(dāng)之無愧，你們要是不服氣，就得說說自己對這個家的貢獻，能勝過她的才有資格跟她爭。”

她即便不說這番話，賽亮兄妹也無異議，家庭成員里自賽亮以下都由佳音一手看護長大，有的曾日日由她梳頭穿衣，有的曾夜夜由她拍哄入睡；有的曾拽著她的裙角哭鬧撒嬌，有的曾拉著她的手上學(xué)放學(xué)。

她曾在隆冬的傍晚，騎自行車載著發(fā)燒的他們?nèi)ナ袇^(qū)看病，然后衣不解帶徹夜照料，也曾在盛夏的午后搖著蒲扇為午睡的他們驅(qū)趕蚊蟲，以便他們能養(yǎng)足精神應(yīng)對考試。

她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衣，冒著烈烈寒風(fēng)買菜購物，年復(fù)一年；她在蒸籠般的老廚房里炒菜煮飯，頂著炎炎夏日迎來送往，日復(fù)一日。

十七年，將一位青春少女變成終日與鍋碗瓢盆作戰(zhàn)的黃臉婆，她額頭眼角若隱若現(xiàn)的皺紋，不再飽滿剔透的肌膚，不復(fù)晶瑩無暇的眼白無不令貴和等人揪心，他們是如此敬重她愛戴她依戀她，隨時愿為她兩肋插刀，比較起來錢簡直無足輕重。

惜泰還不放心，特地向秀明聲明：“你爸說了這錢是單獨給佳音的，是她的私房錢，你不許找她要，這點你一定得記清楚。”

秀明忙不迭點頭：“是，姑媽放心，那錢隨她怎么花，我不會過問的。”

要問在座誰人不滿，唯有美帆了，不為金錢只為面子，公公在遺囑上慮到每個人，唯獨漏了她，要說兒媳是外人也倒罷了，為什么對佳音珍而重之，對她就視若無物呢？

她是父母的心肝，親友的寵兒，戲迷的女神，舞臺的中心，不能忍受自尊受這樣的侮辱，報復(fù)心一起，先拿佳音開刀，假笑戲謔：“爸想得可真周到，別人家的兒媳婦辛苦操勞幾十年，連根針都撈不到，他卻給大嫂留下一大筆慰問金，真是明事理的老人啊。大嫂，你不發(fā)表點兒感言，對爸表示一下謝意嗎？”

佳音眼中泛淚，無語凝噎。

賽亮臉色比發(fā)霉的豆子還難看，低聲訓(xùn)斥妻子：“你的嘴是不是被蚊子叮了，不閉上就癢得難受？”

美帆冷笑：“都快11月了哪兒來的蚊子啊。”

千金已經(jīng)火了，快語如刀地聲討：“二嫂，大嫂的功勞我們大家都看得到，爸爸的做法很公平，你別陰陽怪氣的。”

美帆常受她擠兌，早想還以顏色，冷面駁斥道：“我哪里陰陽怪氣了，小姑子，我究竟做了什么惹你不高興，怎么處處針對我？”

二嫂的弱點太明顯，千金不動腦子就給了她沉重的一擊。

“嫌你長得礙眼不行嗎？”

“你有什么資格貶低我的相貌？”

“不用貶低，你本來就長得不怎么樣，像根晾干了的絲瓜，臉上的粉厚得像刷墻，表情稍微大點就會裂縫。”

美帆氣得離開座位，渾身抖顫。

“你、你太欺負(fù)人了！”

千金巍然不動，儼然成竹在胸的將軍，丈夫等人的勸阻都是無用的疑兵，休想撼動她。

“是你先欺負(fù)大嫂，仗著她脾氣好，故意刁難她，不過十萬塊而已，還不夠你買一個包，至于眼紅嗎？”

“誰說我眼紅了，別說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視若糞土！”

“那你干嘛陰陽怪氣講話？”

“都說了我沒陰陽怪氣，你覺得我陰陽怪氣說明你六根不凈！”

沒等她們吵完，佳音掩面奔出，耳邊的爭執(zhí)根本不能深入她的腦子，她的退場源于情緒失控。想到公公這辛勞節(jié)儉的一生，她的心就像開裂了那么疼。那十萬塊是他一點一點攢起來的血汗錢，每一分背后都有辛酸的故事，坎坷的記憶，他在生命的末期都舍不得動用，卻慷慨地贈予了她，這是她迄今為止收到的最昂貴的饋贈，恐怕也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吧。

她不能細(xì)想，一想就心碎，躲在院子里，雙手緊緊捂嘴泣血捶膺，默默地喊：“爸，您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呀。”

家人們都以為這是美帆的錯，千金怒不可遏地跳起來，她有1米72的個頭，體態(tài)豐滿，看來比美帆高壯一倍，加上兩只眼睛怒瞪如虎，好像真會一口吞了她。

“看你都把大嫂氣跑了！”

美帆已對佳音萌生歉意，卻不甘示弱地強辯：“她也太夸張了吧，是我害的嗎？我沒對她做什么啊。”

賽亮知道好幾雙眼睛正盯著他，斬釘截鐵對妻子下令：“你馬上去向大嫂道歉。”

他太像馬戲團的馴獸師了，美帆怎受得這種屈辱，自然寧死不從。

“我為什么要道歉，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道歉？”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都是這個家的兒媳婦，我憑什么低人一等？”

“大嫂對我們家有突出貢獻，你沒資格嫉妒她!”

“我不是嫉妒，是不甘心，我對這個家沒貢獻都是因為你，是你先疏遠你家里人，應(yīng)該檢討的人是你！”

美帆像考場上瞎貓蒙對死耗子的考生，無意中一語中地揪出問題根源，她賭氣離去后賽亮羞慚無地，忙向惜泰道歉：“對不起姑媽，回頭我會教訓(xùn)她的。”

惜泰注視他的眼神比降龍羅漢還嚴(yán)厲，她常聽多喜訴說家事，此時發(fā)現(xiàn)她看到的情況比聽到的還嚴(yán)重。她不像弟弟，因為愧疚不能放手管教這個桀驁的兒子，她在家是只手遮天的太后，不會對這些不懂事的侄子客氣，直接批評他：

“你沒資格教訓(xùn)她，我看她的話很有道理，你都跟家里人不親近，又怎么能責(zé)怪自己的老婆？你爸生前就擔(dān)心你，說你凡事獨來獨往，缺乏家庭觀念。他現(xiàn)在走了，再也管不了你了，可你該改的還得改，不為別人，是為你自己。”

說完向秀明傳旨：“你爸讓你們合住一年，這決定很正確，小亮上高中就住校，大學(xué)時就很少回家了，太早獨立，跟家里人接觸得少才會這樣。這一年里你們相互間要好好增進感情，中途我會不定期回來查看，你們有事也不許對我藏著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