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在夢里畫圖紙，鼠標(biāo)不聽使喚，他氣得捶桌，引起咚咚咚咚的回音，越來越真實，將他的神志拖回臥室。

墻壁上的光斑橙黃泛金，下午了，有人在不斷敲他家的門，手法粗暴酷似高利貸主。

這個小區(qū)安保嚴(yán)密，外來人員禁止入內(nèi)，估計是某個新來的保安。

他煩躁地爬起來籠上T恤，上午才下班，本想一覺睡到明早，被這不懂規(guī)矩的家伙攪和了。

“誰啊？別敲了，門快碎了！”

聽到吼叫，敲門聲更大了，仿佛兇狠的宣戰(zhàn)，他頓時疑心是不是被某個搶劫集團(tuán)盯上了，躡手躡腳上去看貓眼，里面黑漆漆的，被人堵住了。

男人的膽子到底要大些，明知不對勁也想先親自查看。他插上房門的金屬防盜鏈，打開門，從門縫里向外偷張，狹窄的縫隙中突然出現(xiàn)一只兇狠的眼睛，他被這驚悚畫面嚇得大叫跌倒，拼命向后爬行。

“臭小子快開門！”

多喜的叫嚷像涼水潑向他，使他的冷靜恢復(fù)到80%。

“爸，是您嗎？”

“連你老子都不認(rèn)識了，快開門！”

貴和心臟回歸原位，叫苦不迭地去開門：“爸，您來就來，別嚇唬人啊，我最近加班太多心臟脆弱，萬一一不小心閉過去，您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少說胡話！”

“按門鈴多好，敲門手不疼啊？”

“我喜歡！你干嘛換門鎖？不想讓我進(jìn)你的屋子？”

“不是，我剛換了個帶人臉識別器的智能鎖，以后刷臉就能進(jìn)來，不用帶鑰匙那么麻煩。您看鄰居家都用這個。”

“你這兒又不是金庫，用得著這么多高科技？就知道亂花錢！”

多喜悶頭悶?zāi)X快步入內(nèi)，野豬似的來回兜一圈，將狹小的居室瞅了個遍。

“半天不開門，在搞什么鬼。”

貴和苦笑：“別找了，家里就我一個活口，現(xiàn)在加上您有兩個。”

多喜回頭瞪他，感覺復(fù)雜，說不出是安心還是失落。剛才貴和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他找去他上班的萊頓建設(shè)，前臺說貴和通宵加班，上午回家了，他于是轉(zhuǎn)道來這兒，順便視察兒子的生活狀況。

他常來，小區(qū)保安都認(rèn)識他，又有大樓的門禁卡和房門鑰匙，輕車熟路就上來了。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門鎖換了，以為兒子防著他，一生氣就忍不住用力砸門。

貴和熟知父親的習(xí)性，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問：“爸，沒搜到人您很失望吧，是不是巴不得我藏個女的在家呢？”

多喜懶得聽他貧嘴，見沙發(fā)上堆著幾只裝衣服的購物袋，立刻化身點燃的打火機(jī)，指著那些衣服質(zhì)問：“你又買這么多衣服，準(zhǔn)備改行開服裝店？”

“不是，買來自己穿的。”

“你上班那么忙，還有時間上街買衣服？”

“現(xiàn)在買衣服不一定得出門，各大品牌都有網(wǎng)店，上網(wǎng)逛逛就有了。”

“男人有兩件換洗的足夠了，把錢浪費在衣服上，將來拿什么娶老婆？我先說好，別指望再從我這兒摳出一個籽兒。”

多喜不會想到，貴和如今的購物癖源自少小時的物質(zhì)匱乏，從小盡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得像個小難民，壓抑了多少委屈和渴望，經(jīng)濟(jì)獨立后自然拼命彌補，怎么都不滿足。

他不打算向父親索要虧欠，也不指望他反思，可怨氣多少會映射到言語上，哪怕是以說笑的口吻。

“我壓根就沒奢望能從鐵公雞身上拔毛，您放心吧，未來二十年內(nèi)我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

“你又胡說，那不結(jié)婚的人就是孤魂野鬼，你還想鬼混到五十歲？看看你這屋里亂得像狗窩，好好的房子被你搞得臟亂差，還不如睡橋洞呢。不能讓你再這么過了，下周收拾行李跟我回去，我得看著你，直到你找到老婆！”

貴和一點不驚訝，還覺得父親太早切入正題。

“爸，原來您在借題發(fā)揮呀，真實目的就是逼我回去。今天不是專程來的吧，二哥和千金那邊也去過了？”

“都去過了，你妹妹和景怡已經(jīng)同意搬回去住。”

多喜繞過了賽亮，他在他們家的公關(guān)失敗了，所以在老三這兒志在必得。

他不說貴和也猜得到，父親如果搞定了二哥，八成就不會來找他了。

“我就知道您什么事都是最后一個想起我，五兄妹里就我是贈品。”

多喜最聽不得他說這種話，怒斥：“那你是光著身子喝風(fēng)長大的？你和千金是雙胞胎，有她一半孝順我？”

貴和笑著掰一掰左手中指：“她是您的這根手指。”又扯一扯小指頭，“我是這根，雖然是雙胞胎，可長短從來不一樣。”

“你就會犟嘴！看我不打死你！”

多喜對這兒子養(yǎng)得隨便，沒那么多溫馨呵護(hù)，又嫌他油嘴滑舌，特別調(diào)皮，有必要施行棍棒教育。當(dāng)下說動手就動手，追著連續(xù)猛抽，貴和一邊求饒一邊躲，后來藏到了床底下。

多喜關(guān)節(jié)硬了彎不下腰，才這點運動量就累得胸悶氣短，坐在床邊直喘粗氣。貴和爬在地板上，右手支著下巴勸說：“爸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凡事也該看開了，動不動發(fā)火對身體不好。”

多喜怒道：“你這么大的人還不懂事，我死了也是被你氣的！”

“我就是不想結(jié)婚，這又不算什么錯處。”

“還不算錯處？我看政府真該頒一條法律，但凡像你這樣有能力結(jié)婚卻拖著不結(jié)的，都該抓起來判刑！”

這話駭人聽聞，貴和忍不住爬出來坐到父親身邊正色勸告：“爸，您到了外邊可千萬別這么說，會被當(dāng)成老JP罵死的。時代不同了，古代男耕田女織布，男女湊在一塊兒才能過活。如今社會這么發(fā)達(dá)，又不用女人做飯洗衣服，婚姻的實用性已經(jīng)越來越低了，男人不結(jié)婚也能活得好好的。”

多喜無法認(rèn)同他的觀念。

“結(jié)婚又不是找保姆，有個伴兒總比一個人強(qiáng)啊。”

“這您說對了，現(xiàn)在結(jié)婚就得追求精神價值，要耐心去找能與自己精神匹配的人，如果我不是很愛這個人，或者這個人對我不好，那還不如單身得好。否則盲目結(jié)婚，制造出病態(tài)家庭，反而會給自己和社會帶來不幸。”

“那你就動身去找對象啊，別像蝸牛縮在殼里，不看到你結(jié)婚，我會死不瞑目的。”

“爸您干嘛這么急，火急火燎的，該不是得絕癥了吧？”

貴和只是隨口一說，多喜的臉卻瞬間打了石膏，他直覺異常，一把抓住父親的手。

“不是吧，您真得絕癥了？”

腦袋立馬吃一記暴栗，耳朵也幾乎被多喜震聾。

“你小子就盼我得絕癥！”

“我不是開玩笑嘛，這樣吧，您再讓我輕松五六年，到時我一定結(jié)婚，婚后五年內(nèi)讓您抱孫子。”

“再等那么些年，我早進(jìn)棺材了，你準(zhǔn)備抱著孫子去給我掃墓？”

“爸您又來了，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您就不許我慎重。”

多喜的嘴皮不如兒子耐磨，不久失去耐心，揮手道：“不跟你胡扯了，只說一句，要不要搬家？”

貴和怕受父親威脅，可自由和空氣、食物、水一樣是生活必需品，他寧愿承受一時的懼意，換取長治久安，木然半晌，囁嚅著吐出兩個字。

“不要。”

多喜怒目相視：“你再說一遍。”

“您不是只讓我說一句嗎？”

“還錢！”

意料之外的要求扭曲了貴和的笑容，舌根也抽筋了：“什、什么錢？”

“你買這房子我替你付了十萬首付，說好是給你結(jié)婚用的，你不結(jié)婚又不肯搬回去住，馬上把錢還給我！”

父親的表情非常認(rèn)真，有如榔頭在貴和心房敲出新的裂痕，他一直把那十萬塊當(dāng)做父親分配給他的財產(chǎn)，以“借”為名不過為了向其他兒女有個交代，原來只是一廂情愿的誤會么？

他的內(nèi)心起了風(fēng)浪，忍不住與父親理論。

“爸，二哥買房也找您要了錢，您也打算讓他還？”

“你二哥的房子你二嫂的父母也出了錢，我哪好意思問他們要。”

多喜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貴和干笑著，其實已經(jīng)憤怒了，說到底父親還是太偏心！

“看吧看吧，您就是吃柿子撿軟的捏。”

多喜沒讀懂兒子的情緒，反氣他說話沒大沒小，進(jìn)一步嚴(yán)厲逼迫：“你是柿子嗎？你是柿子我現(xiàn)在就把你壓成柿餅，還錢！”

貴和側(cè)身避開父親伸過來的大手，那只手再也抓不住他的心了。

“爸，求您了，都快七十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似的。”

“你到底還不還？”

“我現(xiàn)在哪兒有錢啊，爛命也只剩半條，您要就拿去吧，反正也是您給的。”

父親在他跟前就是易燃易爆物品，稍微一句負(fù)氣的話就能破局。多喜火冒三丈地抽了他一下，像來時那樣橫沖直撞離去。貴和追著求饒也沒用，差點被電梯門夾到。

他站在空蕩蕩的樓道里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受屈的人是他呀，為什么還要低三下四討好傷害他的施暴者，究竟何時才能改掉這犯賤的毛病。

之后半天他都沒情沒緒的，晚上隨便叫了個外賣充饑，當(dāng)自憐的感覺逐漸消退，他又記掛起父親，擔(dān)心他回家向大哥大嫂抱怨，敗壞自己的形象。

大嫂只會撿好話說，問大哥等于找罵挨，探聽情報還得靠珍珠這個小丫頭。

他打電話回老家，接話的是侄子賽英勇。

“三叔您吃飯了嗎？”

這孩子見了大人只會問“吃了嗎？”、“要吃嗎？”、“好吃嗎？”這類問題，典型的討好型人格，都怪大哥管太緊，他對珍珠可不這樣，重男輕女是偏心，重女輕男也是。貴和決定找個機(jī)會好好跟大嫂談?wù)勥@件事，以免賽家再多出一個他這號的悲劇人物。

“小勇乖，三叔吃過了，快去找你姐姐接電話。”

英勇捧著移動電話送到珍珠臥室，珍珠很歡喜：“三叔，我們有心電感應(yīng)嗎？我正想找您呢。我想?yún)⒓舆@一季的中國達(dá)人秀，去表演越劇，你覺得怎么樣？”

貴和沒心情應(yīng)付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說：“這得從長計議，下次見面細(xì)聊吧。爺爺回家了嗎？”

“回來了呀，吃過飯去找慧欣阿姨說事了，要我?guī)湍ソ兴麊幔俊?

“不用，爺爺情緒怎么樣？沒生氣吧？”

“三叔惹爺爺生氣了？”

這丫頭機(jī)靈似鬼，大嫂成天說她沒腦子瞎胡鬧，完全是誤判。

“沒，我哪兒敢啊，只有你二叔有那能耐。”

“哈哈哈，說得也是。我看爺爺臉色不大好，晚飯只吃了一丁點，估計在二叔家受氣了，可爸爸問他他說沒有。”

“哼，你二叔是爺爺?shù)牡谝粣圩勇铮瑺敔攲幙献约菏芪惨o(hù)著他。”

貴和不顧身份地暴露酸意，竟獲得珍珠支持，她也有件不痛快的秘密想跟他分享。

“三叔，上周有一天我很無聊，悄悄看了爺爺?shù)氖謾C(jī)，發(fā)現(xiàn)前不久二叔發(fā)短信問爺爺借錢，張口就是二十萬呢。”

貴和驚問：“借來做什么？”

“買車，二叔車換得真勤啊，看來這幾年真賺大錢了。”

“那爺爺借錢了嗎？”

“也不知道啊，我沒看到爺爺?shù)幕匦牛烙嬛苯釉陔娫捓镎f了。爺爺?shù)乃椒垮X爸爸都不敢打聽，不過就沖對方是二叔，我想爺爺多半會借。”

這晚貴和罕見地失眠了，推測父親逼他還錢是想借錢給二哥，越琢磨，越可信。

那十萬塊是爸的，他是有權(quán)要回去，可都是兒子為什么對二哥就無私奉獻(xiàn)，對我就錙銖必較？既然這么偏心，讓二哥回去陪他就夠了，何苦再拉我湊數(shù)？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對外裝出闔家歡樂的假象，讓鄰居朋友們羨慕，滿足他的虛榮心，我受夠他的自私了！

沖動驅(qū)使下他給佳音發(fā)了條微信：“大嫂，我真不想搬回去住，求您幫我勸勸爸吧。”

佳音看了發(fā)愁，放下快繡好的絲巾尋思怎生回復(fù)他。

公公是這個家的中心，也是她的靠山，合住又屬于遲暮老人的正當(dāng)訴求，于情于理她都不該反對，最好安靜地接受事態(tài)發(fā)展。

貴和求助無疑是干擾因素，她不能為了他反對多喜，但完全無作為恐怕會讓貴和誤會自己只顧取悅公公，不理會他的難處，十幾年精心維護(hù)的叔嫂情或?qū)⑹軗p。

三思后，她給出模棱兩可的答復(fù)：“你別急，周末看情行再說吧，會有辦法的。”

貴和馬上回信：“我是真下定決心了，就算二哥答應(yīng)回去住，我也不同意，如果爸翻臉要跟我斷絕關(guān)系，您可別怨我。”

他情商額度蠻高，理解大嫂的處境，不會硬拉她站隊，只想求一個心理安慰。

佳音猜他今天和公公見面時受了氣，這三叔子在家不受寵，小時候活得像根狗尾巴草。丈夫的四個弟弟妹妹里屬他最乖巧懂事，嘴巴甜會體貼人，她真拿他當(dāng)親弟弟看待，知道他不是被逼急了不會說出這么決絕的話，心里隱隱作痛。

“別瞎想，爸要是真生氣了，大嫂會幫你的。早點休息吧。”

收到貴和的“晚安”信息，她靜下心完成手邊的活計，秀明爬在兩米外的書桌上核算工程用料，對身后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處事簡單粗暴，雖然是賽家的長兄，卻很難有效地與家人溝通，婚后弟妹們只會找大嫂談心，大哥就是個擺設(shè)。

11點佳音繡完牡丹花的最后一片花瓣，收拾針線盒，提醒丈夫就寢。秀明站起來伸個懶腰，多喜忽然急沖沖闖進(jìn)來。

父親很少進(jìn)他們的房間，平時有事也會先敲門，這時是遇上了緊急情況。

“你馬伯伯家出事了，快開車送我過去！”

佳音見公公急得穿反了拖鞋，真是少有的慌惚，忙問：“爸，馬伯伯家怎么了？”

多喜抖抖雙臂，那神情像在訴說百年不遇的恐怖奇聞。

“他兒子剛才去他女兒家說房子的事，一時氣不過動起刀子，把一家三口全砍了，他姐姐姐夫當(dāng)場死了，外甥也受了重傷，正在醫(yī)院搶救呢。你馬伯伯接到警察的電話當(dāng)場暈過去了，他們家的保姆聯(lián)系不上他兒媳婦，不知該找誰，只好給我打電話，我替她叫了救護(hù)車，聽說是送去三醫(yī)院，我得馬上趕過去。”

秀明兩口子聽了也嚇一跳，他們知道馬家姐弟的房產(chǎn)糾紛，可怎么也沒想到親骨肉間也會鬧出人命。

馬伯伯是多喜的木匠師父，二人相交莫逆，人命關(guān)天不能不管。

佳音讓丈夫先去停車場開車過來，服侍公公回房換衣，安慰他別著急，出門時慧欣阿姨來了，她也接到馬家保姆的電話，要一塊兒去醫(yī)院。

秀明讓佳音留在家里看孩子，護(hù)送兩位老人前往。路上慧欣向父子倆講述了這兩天馬家的變故，說那女兒當(dāng)初賣房時將房產(chǎn)證交給弟弟，她弟弟以為手里有證，姐姐不能輕易拿回房子。

誰想姐姐早將房產(chǎn)證掛失補辦，拿去房產(chǎn)中介掛牌出售，已與購房者簽訂協(xié)議，還去房產(chǎn)局辦理了過戶手續(xù)。新房主來收房，要把馬家弟弟找的租戶趕出去，弟弟萬不料姐姐這么陰險歹毒，失去房子還得賠租戶違約金。今晚上門問罪，對方照舊蠻橫無賴，他急火攻心，就想拼個魚死網(wǎng)破，從而引發(fā)血案。

前天慧欣阿姨去看望老馬，已得知他女兒賣房的事，感嘆她怎么能把事情做這么絕，怕多喜知道跟著糟心，想瞞著他，結(jié)果后續(xù)竟爆發(fā)如此慘劇。

多喜納悶：“中介賣房子不都得帶顧客去看現(xiàn)場嗎？那房子一直是租出去的，租客知道有人來買房，也不通知他弟弟？”

慧欣說：“那房子售價比正常價低了三十萬，中介直接就賣出去了，沒帶人看房。”

秀明解釋：“爸，您不知道現(xiàn)在有的中介專門賺這種黑心錢，知道有法律糾紛的房子不好脫手，就壓價收購，然后在中間吃差價，缺德得很。”

多喜又問：“那打官司能把房子要回來嗎？”

慧欣嘆氣：“現(xiàn)在法律上有個說法叫做‘善意第三方’，那房子還在他女兒名下，假如買房子的人一口咬定不知道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有爭議，那就屬于善意第三方，利益是受法律保護(hù)的，打官司也要不回去。”

秀明惋惜：“他兒子應(yīng)該趕早去法院起訴，跟他姐姐打官司，就算打不贏也能凍結(jié)房產(chǎn)，這樣房產(chǎn)局那邊會備案，房子就賣不出去了。”

慧欣很憋屈：“都是一家人，那弟弟做夢也沒想到他姐姐會這么絕情啊，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這下好了，自個兒和老公都沒命了，兒子成了孤兒，弟弟多半也活不成了。”

多喜眉心上了一把鎖，喃喃低語：“老馬怎么攤上這種兒女，作孽啊。”

他們趕到三醫(yī)院，老馬已住進(jìn)了太平間，急性腦梗加心梗，神仙也救不過來。保姆不敢在死亡通知書上簽字，醫(yī)生正發(fā)愁，多喜主動擔(dān)下干系，這是他唯一能幫到老兄弟的地方了。

老馬沒有兄弟姊妹，兒媳婦要處理丈夫的命案，女兒的夫家急著跟馬家算賬，他本人的喪事沒有著落。慧欣建議通知幾個老朋友合伙料理，挨個打完電話，聯(lián)系了一家認(rèn)識的殯葬公司，那邊答應(yīng)明早7點叫上殯儀館的車來醫(yī)院接人。

多喜表現(xiàn)不如慧欣從容，先是在老馬尸體旁呆立半晌，又被秀明扶去走廊椅子上接著發(fā)呆，恍恍惚惚，悲悲戚戚。

慧欣悄悄知會秀明：“我想和馬家保姆去看看老馬的兒媳和孫子，你勸勸你爸，然后送他回家睡覺，千萬別讓他熬夜。”

秀明慢慢走到父親身邊，挨著他坐下，長長的走廊上只有父子倆，燈光慘白，藥味酸鼻，樓上的病房躺著病人，樓下的殮房躺著尸體，他發(fā)覺這里正是生與死的交界地。

父親滿面愁苦，一點比不上冰柜里的馬伯伯安詳，死后有地獄，可活人受的煎熬似乎比死人多，這一刻折磨父親的僅僅是痛失好友的悲傷嗎？

他口齒不如弟妹們靈光，想不出動人的語句，輕輕拉過父親的手，雙手握住。

多喜轉(zhuǎn)頭看看他，嘴角現(xiàn)出一絲絲笑意，是欣慰亦是安慰。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guī)愫托×粒€有馬家姐弟去游樂園玩過。”

“記得。”

“那時他們姐弟倆走到哪兒都手拉著手，感情好得不得了，我讓你學(xué)他們的樣牽著小亮，你嫌煩，不愿意，我還生氣打了你一巴掌。”

“嘿嘿，我那會兒不好意思嘛，再說小亮也不樂意。”

秀明不敢說真話，他出生沒多久生母就去世了，母親和多喜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多喜喪偶后悲痛萬分，將對妻子的愛傾注到兒子身上，非常寵愛秀明。三年后他再婚了，和第二任妻子生下賽亮，依然偏疼秀明。

二媽溫柔賢淑，對秀明很好，沒讓他吃過后媽的苦，可賽亮五歲那年二媽突然身故，從此父親的愛突然轉(zhuǎn)移了，賽亮取代秀明成為他的寵兒，并且獲得了比他當(dāng)初更多的物質(zhì)享受，甚至在以后的數(shù)十年中一直最大限度占有父親的經(jīng)濟(jì)援助。

得到又失去，最易令人心理失衡，秀明寬容能忍，卻無法摘除童年形成的芥蒂，始終對二弟暗含怨嫉，不愿與之來往。

多喜不能透視人心，但感覺準(zhǔn)確，五個子女之間有矛盾有齟齬，他是他們的粘合劑，活著還能凝聚他們，死后這個家將即刻化作散沙。

他怕那一天勝過怕自己的末日。

“小時候那么親熱的姐弟，長大后為了錢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相互斷送性命，這種事我以前只在報紙上看到過，沒想到會發(fā)生在身邊人身上。這么說或許很不厚道，但老馬死得真及時啊，即使搶救回來，面對這種情況也生不如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讓錢的毒性這么大，能毒壞人的腦子。那些販毒、貪污、搶劫的人不都這么兇狠毒辣嗎。”

“再兇狠也不能這么對自家的親骨肉啊，當(dāng)年你大伯被打成黑五類，怕家里被抄，把他岳父留給他們家的十根金條交給我和你大姑媽收藏。過了十年，他平反出獄，我們把金條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他。十根金條是什么概念？那年頭能在城里買幾十間好房子，可我們?nèi)兆釉倨D難也沒起過一點貪念。”

多喜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兄一姐，哥哥已過世多年，姐姐在美國經(jīng)營中餐廳，姐弟至今常來常往，彼此噓寒問暖不斷，感情極深。

秀明知道家教和經(jīng)歷使得父親格外重視親情，想把這種優(yōu)良的家風(fēng)一代代向下傳承，這也是對子女的愛，他怎能不體量。

“爸，我們再不爭氣也不會像陳叔叔家那樣爭遺產(chǎn)，更不會像馬伯伯的兒女那樣為了錢自相殘殺，頂多就……”

“頂多什么？”

秀明不慎說漏嘴，經(jīng)不住父親逼問訕笑道：“我和貴和千金勝利都好說，就是小亮，您也知道他瞧不起我，往后估計不大愛同我們來往。”

擔(dān)憂正步步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多喜明白秀明對他偏私賽亮心存不滿，想解釋又不是時候，他得先爭取到賽亮的感情，才有把握實現(xiàn)他的目的，現(xiàn)在單方面向老大說明沒有意義。

秀明怕父親再焦心，伸手讓他看表。

“爸，都快一點了，我們回去吧，明天還得替馬伯伯辦喪事呢。”

多喜點點頭，在他攙扶下起身，雙腿明顯不如以前有勁了，左右張望一回說：“早知道就不送老馬來搶救了，還是家里好，以后我要在家等死。”

秀明責(zé)備：“爸，沒事說這些干嘛？”

“呵呵，人老了不說這些說什么？”

“幾十年后的事說了沒意思。”

“早點做好心理準(zhǔn)備，等有意思的時候就不著急了。”

“您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