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七|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五)
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地方,就好營爲了。”小姐道:“這個最是要著,郎君在心則個。”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數日之間,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廣西地方。子中來回復小姐道:“對頭改去,我今作速討個差與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間辨白已透,撫按輕擬上來,無不停當了。”小姐愈加感激,轉增恩愛。
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舊扮做男人,一同聞龍夫妻,擎弓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幾日,將過鄚州,曠野之中,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吩咐轎上:“你們只管前走,我在此對付他。”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也似的跑來。小姐掣開弓,喝聲道:“著!”那邊人不防備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馬,在地下掙紥。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高聲道:“賊人已了當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稱讚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子中轎裡得意,自不必說。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小姐進見,備說了京中事體及杜子中營爲,調去了兵道之事。參將感激不勝,說道:“如此大恩,何以爲報?”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將身子嫁他,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參將也自喜歡道:“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妝,趁他今日榮歸吉日,我送你過門去罷!”小姐道:“妝還不好改得,且等會過了魏撰之著。”參將道:“正要對你說,魏撰之自京中回來,不知爲何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我只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了。及至問時,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你而今要會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日後自明。”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原來魏撰之正爲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問著聞舍下,又已往京。叫人探聽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舍人。”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見說聞舍人已回,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姊之說如何?小弟特爲此趕回來的。”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這等說,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的,兄去問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問?”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得,非子中不能詳言。”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裡,不及說別樣說話,忙問聞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識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日錯過了。”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述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爲定的說話。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認是他令姐,原未嘗屬意他自身。這個不必追悔,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真還有個令姐?”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時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而今想起來,這就有個定數在裡邊了,豈不是兄的姻緣麼?”撰之道:“怪不得聞俊卿道自己不好說,原來許多委曲。只是一件: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小弟難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與聞氏雖已在夫婦,還未曾見過嶽翁。打點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還借重一個媒約,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禮之後,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當得,當得。只可笑小弟一向睡夢中,又被兄佔了頭籌。而今不使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既是這等,小弟先到聞宅去道意,兄可隨後就來。”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竟擡到聞家。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聞參將道:“小女嬌癡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良緣,蒹葭倚玉,惶恐,惶恐。”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是件整備。門上報說:“杜爺來迎親了。”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擡將進門。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羨。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見了聞參將。請出小姐來,又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啓轎而行。迎至家裡,拜告天地,見了祠堂,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喜喜歡歡,一樁事完了。
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裡道:“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個成雙。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誰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所許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裡賀喜,隨問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今日專爲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婦誓欲以此報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來。”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樣的同窗,也該記念著我的冷靜。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進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顒望。”俱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隨,同杜子中到成都來。認著前日飯店,歇在裡頭了。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徑去拜富員外。員外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甚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迎接進去。坐下了,道:“不知爲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子中道:“學生在此經過,聞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衆。有一敝友也叨過甲第了,欲求爲夫人,故此特來奉訪。”員外道:“老漢有個甥女,他自要擇配,前日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納下聘物。大人見教遲了。”子中道:“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了,所以敢來作伐。”員外道:“聞舍人也是讀書君子,既已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誤得人家兒女?舍甥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將出前日景小姐的詩箋來道:“老丈試看此紙,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因爲聞舍人無意來娶了,故把與學生做執照,來爲敝友求令甥。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員外接過來看,認得是甥女之筆,沉吟道:“前日聞舍人也曾說道聘過了,不信其言,逼他應成的,原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與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復大人。”員外別了,進去了一會,出來道:“適間甥女見說,甚是不快。他也說得是:就是聞舍人負了心,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以爲訣別,方可別議姻親。”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說,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聞舍人的。聞舍人因爲自己已有姻親,不好回得,乃爲敝友轉定下了。是當日埋伏機關,非今日無因至前也。”員外道:“大人雖如此說,甥女豈肯心休?必得聞舍人自來說明,方好處分。”子中道:“聞舍人不能復來,有拙荊在此,可以進去一會令甥。等他與令甥說這些備細,令甥必當見信。”員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與甥女面會一會,有言可以盡吐,省得傳遞消息。最妙,最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