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一|滿少卿饑附飽飏,焦文姬生仇死報(三)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備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里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夠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士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后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里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捧幣,盡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世事從來無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后,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里指望好日,雖然牽系,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么心中只覺凄慘,不舍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算得定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么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為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仆人,徑往東京選官去了。這里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尋得你到,你原來在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游,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里。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后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里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卻又到那里?”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走,反走過西去怎的?”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并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鳳翔,不過遲得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系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里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紥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以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這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里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么?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沖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里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里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算得個外遇罷了。后來雖然做了親,原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后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