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走過去,小心地將這雕像旁邊的雜物搬開,露出了它的全貌。
這尊雕像的技藝相當精湛——假如將它放在陰影之中,也許他會誤以為那是一個還有生命的真人。雕像的底座是木質的,而且相當高,一直及膝。似乎是主人為了保護雕像脆弱的腳部。
他后退了一步,仔細端詳,不禁再次贊嘆起來。
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他將雕像周圍的雜物清空,為他理出了一片空地。
……也許是因為那些傳說。
據說第一代艾林大公爵夫婦是歐瑞帝國格爾茲皇室安德烈大帝的好友,而且——男主人更是一位強大的魔法師。正是因為他曾經輔佐安德烈大帝四處征戰、平定了天下,安德烈大帝才在他死后追封他為艾林大公爵。
因此形成了西大陸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奇景:一位公爵,一位大公爵,共治同一個艾林公國。
不過魔法師這種事情……
奧利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據說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正是死于魔法師之手,而安德烈大帝知曉了這個消息之后,立即將所有的怒火都傾注到了那個曾經不為人知的群體之上,并未使得他們廣為人知——
在傾盡全力搜捕歐瑞境內操法者的同時——凡是與魔法師勾結的,將立即被送上火刑架。一旦發現貴族豢養或秘密資助魔法師的,將剝奪貴族稱號、上絞刑架。任何疑似操法者的。將就地逮捕,隨后遭受嚴厲審訊。
安德烈大帝的嚴厲制裁措施得到了南帝汶自治領泰達斯公國的協助——無數來自“黑城堡”的密探效力于格爾茲皇室,并且出沒于歐瑞的各個角落。一時間人人自危,就連那些以表演維持生計的、以純粹的技巧博取觀眾歡心的戲法師往往都難以幸免。
如此嚴厲的制裁引起了當時操法者的不滿,于是那些具有強大能力的人們公開走上了歷史的舞臺,并且發起了六次針對這位年輕帝王的刺殺——然而全部宣告失敗。
因為他的身邊還有一位偉大的武者——“帝國之劍”西蒙?崔舍。在他斬殺了兩位傳奇大法師之后,操法者們終于意識到了這位帝王的力量與決心。紛紛遷出了歐瑞境外。
但那位帝國之劍再也沒有出現——有人說他是在殺死了第二位傳奇大法師之后與其同歸于盡了,也有人說他回到了東大陸。
但無論怎樣,自安德烈大帝時代之后。操法者日漸凋零。因為其他國家的君主們同樣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被一位神出鬼沒、頃刻間便可毀城滅地的魔法師刺殺。
在這樣的情緒與強大歐瑞帝國的壓力下,法師們終于真正的走上了末路。
但奧利弗也曾聽說過另外一種稍微不同的說法——來自于某位醉酒之后的管家口中。
安德烈大帝之所以表現得那樣憤怒,并非全是因為艾林大公爵——他的死僅是一根導火索而已。無論當時發生了怎樣的情況。他終究都會開始著手清楚對其具有巨大威脅的魔法師們——因為他本身就是得到了法師的協助,才能夠由一個傭兵隊長成為了帝國皇帝。
但無論如何,奧利弗在面對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第一代艾林大公爵雕像時,都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了些敬意。
于是他脫掉帽子向它鞠了一躬,然后才繼續做那些管家要他做的事了。
正當馬第爾家宅邸忙成一團的時候,城中的石板路上又有一架馬車駛來。
駕車者是一個皮膚發綠的矮個子,戴著寬檐帽,穿著燕尾服,脖間扎了一個黑領結。這樣的打扮與整個人的氣質看起來頗為不搭,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車夫感受到了周圍的目光。咧開嘴對他們“和善”地一笑——那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當即便有幾個小孩子嚇得哭了起來。
人們趕緊避讓,卻看到他長長的舌頭伸出來一卷……一只飛到嘴邊的蒼蠅被吃了下去。
……就好像一只青蛙。
于是圍觀的人們轟然散去,車夫嘎嘎地嘀咕了幾聲,又一揚馬鞭:“駕!”
一直走到臨近宅邸,人煙稀少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才從車廂里傳出來:“你剛才又沒忍住?”
車夫撓了撓頭:“我……一路上只吃了一只。”
“還有下次的話……我就把你放回池塘去。”女聲冷冷說道。
車夫嚇得縮了縮本就很短的脖子,不說話了。
五分鐘之后,馬車停在馬第爾家宅邸門前。
車夫跳下來開了門。先踏出來的是一只尖頭的黑色小皮靴,然后是寬大的灰色長袍下擺。接下來,蕩出幾絲銀發……一個身材修長、戴著兜帽的年輕女人走了下來。
她站定,抬頭看了看這座飽經風雨的宅子。然后微微皺起了眉。
因為她看到了里面的混亂場面。
一大堆箱子擺在院中,仆從警衛來來去去,將更多打了包的行李搬出來。還有一些小雕像、白布包裹的大幅畫像——看起來是要搬家的樣子。
女人想了想,抬腳向院子里走去。她留在胸前的幾縷銀色的長發相當引人注意——因為在這片宅子里,只有兩位公爵和一位少爺、一位小姐才擁有這樣的發色。因而管家很快迎了上來,略一躬身之后詢問道:“女士,您是……”
來者摘下了兜帽,滿頭銀絲如同月華般傾瀉下來。管家看向她的臉……相當美麗、不染煙塵的一張臉。他當即低下頭去,恭謹地說道:“瑟琳娜公爵。您來了。我……去通稟一聲。”
“且慢。”瑟琳娜制止了他。然后看向混亂的庭院,“這是怎么回事?”
管家小心翼翼地說道:“您上次來是在三年前……這三年發生了不少事……”
“說重點。”瑟琳娜皺起了眉。
管家的額頭頓時滲出冷汗來:“就是說……公爵夫婦決定賣掉這座宅子。連同周圍的四座農場。”
冷風驟起,在寬闊的庭院里打了個旋兒。而后一層寒意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忙亂的人們剎那間愣了愣,然后同時向這邊看過來。
“我三年前來的時候,留下的那些錢呢?”瑟琳娜一字一句地問道。
管家的頭低得更低,想要掏出手帕來擦汗,卻忍住了:“這個……在下……沒法兒對主人的事情多嘴……”
“就是說都花光了。”瑟琳娜冷哼了一聲。“將近艾林兩年產出的財富,被一家用了三年的時間花光了,嗯?!現在他們還打算賣掉這宅子?!”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她的發絲陡然飛揚起來。強大的精神力波動籠罩了全場,花壇之中新發的嫩芽簌簌發抖,而后猛烈搖晃、紛紛散落。
終于有一個人低呼出聲:“法師……”
而后庭院里響起一片整齊的吸氣聲。另一個女仆大聲叫起來:“她是法師啊……!”
但隨即被身邊的衛兵捂住了嘴,在她的耳邊嚴厲地低聲說道:“你不要命了?她是瑟琳娜公爵——安德烈大帝時代一直活到今天的、擁有皇室特赦的暗精靈大法師——她上次來這里做客的時候,你還在鄉下種田呢!”
瑟琳娜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向宅邸正門走去。但此時一個中年人已經迎了出來。
他穿著最近流行的東陸風格的斜襟禮服,袍面上綴滿了珠寶,臉上曬成了古銅的顏色,邊走邊驚呼道:“瑟琳娜公爵閣下,好久不見……您來了!”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張冰冷的臉。瑟琳娜自顧自地走進了大廳,環視一眼——四處都已經空空蕩蕩,看起來已經收拾妥當了。
于是她一轉身。說道:“收起你那套虛情假意——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艾林大公爵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叫了起來:“非歐娜……你瞧,瑟琳娜閣下來了。”
一個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邊走邊笑道:“終于見到您了——再晚一會兒。我們就得錯過去了——”
然而回應他們的是一句更加冰冷的話:“你們要賣掉這里?”
兩個人只看了瑟琳娜一眼,就不由得微微側過了頭去。
因為她的眼睛在發出淡淡的綠色熒光。艾林公爵或許并不清楚——因為她是嫁給了艾林大公爵在以后才繼承了這個爵位。而男主人,亞伯恩?迪格斯則知道……這是這位可怕的女士盛怒時的眼神。
記憶里這位女士一向是和藹可親的。
在他小的時候,這位瑟琳娜公爵便常來探訪父親,每次前來必定帶來經濟援助,另會給他不少好玩的小東西……極少見她發怒。
實際上她似乎一直是一個冰冷嚴酷的人。然而對于冠有迪格斯這個姓氏的人,則總是會露出親切的笑容。長大以后他才知道,這位看起來異常美麗、年輕的女士……竟已有幾百歲了。
她是西大陸上已很難見到的暗精靈。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是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撒爾坦?迪格斯和艾林公爵詹尼佛?馬迪爾、以及安德烈大帝的親密朋友。在他們三位都身死之后,這位暗精靈便因為前世的情誼,一直對這座宅子——依據這位大法師的意愿,一直叫“馬第爾”宅——照顧有加。
因為這樣一位傳奇人物的恩惠,這個家族得以長盛不衰。然而此時……這位守護者,似乎真的發怒了。
亞伯恩只得低聲解釋道:“您應當清楚……最近口岸貿易越來越繁榮。然而艾林……早就不再是從前的商業中心了。又因為巖與火之國的衰落……所以在財政方面……”
“所以你們沒有等到我——就決定賣掉這里?”瑟琳娜冷冷說道,“欠了多少錢?”
亞伯恩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從心底生出喜悅來,連忙答道:“欠了北方的諾森堡伯爵一萬三千個歐瑞金——您知道的,有的時候我喜歡在賭桌上來上那么一手……”
“這宅子又準備賣給誰?”
“唔……一位東大陸的商人——據說他對艾林大公爵的故居很感興趣……”
“閉嘴!”這一聲簡直稱得上是尖利了。艾林公爵夫婦險些癱倒在地上。
“你不配提起那個名字!”瑟琳娜在大廳中踱了幾步,“賣了多少錢?”
“三萬個歐瑞金……”亞伯恩喏喏道,聲音幾不可聞。
“那么你即刻去取消這次交易。”瑟琳娜揮了揮手。
非歐娜女公爵忙道:“然而單方面違約的話……得交五千個歐瑞金的罰金……”
瑟琳娜直視著她,直到她再次低下頭,唇邊才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來:“我有。”
然后她隨后拋出一個小袋子。亞伯恩連忙接住了它。略顯疑惑地打開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全部都是拇指大小的彩鉆!
一枚便抵得上一萬歐瑞金……這里至少有十枚!
“您……”他抬起頭來,“您……”
“剛剛殺死了帕薩里安……這西大陸上最后一位舊時代的大法師。戰利品卻便宜了你們。呵呵……”瑟琳娜抬起頭來看著大廳,似乎心思已經并不在兩個人的身上。
亞伯恩驚地發現,她的臉上竟露出了惆悵又失落的神色……
至于帕薩里安……他只知道那是一個被歐瑞通緝了上百年的家伙。早就搬去了南部。大法師?應當是個厲害得不得了的角色吧?不過他對法師之間的那些事一向不感興趣,也不敢感興趣……
然而那種反常的情感流露只有一瞬。接下來,瑟琳娜轉過頭,逼視他們:“這一次,不是無償給予你們經濟援助。既然你們可以為了錢賣掉這宅子……那么現在就由我接手。院子里的東西,統統搬回原處。宅子里的仆從,統統留下。帶上你們的隨身物品和這袋彩鉆——另選幾個衛兵——明天日出之前,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一家人。”
亞伯恩?迪格斯與他的妻子呆呆站在那里,過了半天才目瞪口呆道:“您……您是說……”
“我與迪格斯家的情誼,到今天為止。”瑟琳娜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況且如今的你們也不配冠有這個姓氏。”
大公爵叫了起來:“不,您不能這樣做——您是我們守護者,您……這么多年您一直……”
“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看著你們一代代腐朽下去——有時候我在想。撒爾坦與珍妮的后代,怎么會變成你們這個樣子?!”她猛一揮手,地面上立即布滿一層嚴冰,“將這宅子賣給東陸人,然后我將你們統統變成青蛙——或者拿著這袋子里面的東西馬上從我的眼前消失,你們自己選!”
意識到暗精靈法師眼中的怒氣并非偽裝。艾林公爵夫婦膽怯地后退了兩步,然后急忙奔上了樓。
半個小時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自然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自己的工作得以保留。憂的是……以后俯視這樣一位主人,一位性格古怪的法師……究竟是福是禍?
但不管怎樣,人們還是很快行動了起來,將費力搬出來的東西迅速歸位。兩個男仆抬著第一代艾林公爵夫婦的巨幅油畫像向儲藏室走去,卻被瑟琳娜叫住了。
他們疑惑地看著美麗的女法師:“這是前主人的東西……您不打算在這里換上您的畫像么?”
然而女法師一抬手:“放回去。”
兩人只得重新將畫像掛回原位,然后看到女法師在畫像前久久凝視……神色間盡是哀傷惆悵。
很快的,奧利弗也得知了這個消息。
他懷著隱隱的喜悅走出了地下室,想要瞧瞧新來的主人,那位傳說中的暗精靈大法師究竟是什么模樣。
然后……便被她的美貌驚呆了。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暗精靈的臉上哀傷惆悵,一雙眸子蒙著一層蒙蒙霧氣,蜜色的嘴唇嬌艷欲滴。銀發的長發灑落肩頭,露出尖尖的耳角……似乎不應當是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
他愣在那里,直到暗精靈轉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如夢初醒,頓時手足無措,半晌才想起了一個借口:“嗯……閣下,我在地下室發現了一尊艾林大公爵的雕像……”
暗精靈皺了皺眉頭:“我對亞伯恩的雕像沒有興趣。”
“不,是第一代大公爵的雕像……”
女法師的眼中陡然爆發出一陣懾人光輝:“在哪里?帶我去!”
奧利弗終于松了口氣,同時也為女法師的態度而暗暗感到驚奇。但無論如何,最終兩個人站在了雕像面前。
然后他看到女法師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輕觸雕像的面龐……似乎想要為他拭去兩行淚滴。接著她輕聲說道:“他們……總算還留下了你,撒爾坦。我以為你早就不復存在了……我以為……”
然后她似乎才想到身后又站了一個人,低聲道:“出去。”
奧利弗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地下室,身后又傳來一個聲音:“關上門。”
于是他忍不住最后偷偷地瞧了一眼——
暗精靈女法師……正將雙唇貼上了那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