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樹。他們就像精靈,白恩?!备窭琢_根說?!八麄冏屛蚁肽冒迅涌乘麄??!?
白恩緊張地凝視著幽暗的森林。周圍的樹木顯得鬱鬱寡歡,預示著不祥的存在,它們的樹枝交叉在小徑上,像一個正在禱告的巨人的手指一樣纏繞在一起,擋住了陽光,直到只有幾根單獨的光柱照亮了前面的路。樹枝上長滿了苔蘚,樹幹上有鱗的樹皮使他想起枯死的蛇皮。四周一片死寂,宛如廣袤的原始森林,只有灌木叢中偶爾有動靜。這些聲音在寂靜中傳播,最後神秘地消失了,就像池塘水面上的漣漪一樣。在這片森林古老邪惡的中心,沒有一隻鳥敢歌唱。
他被迫同意了格雷羅根的看法。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森林,甚至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像他的同伴們那樣熱衷於離開黑塔。他總是喜歡留在房裡,和他的書在一起。法塔林島上的森林對他來說是可怕的地方,是野獸、巨魔和來自最黑暗傳說的夢魘生物的出沒之地。而在這裡,他們是那些顯露出邪惡特徵的人被流放到的地方。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他總是想象著這裡是狼人和女巫,以及突變體和其他被流放的邪惡力量的追隨者之間的殘酷鬥爭。
在前面,格雷羅根翻越了橫在路上的圓木,然後轉身幫助凱特爬過圓木,輕鬆地用一隻手抱起了那個孩子。白恩在障礙物前停了下來,看到那棵樹已經腐爛了,上面還沾染著一些奇怪的真菌。一隻只分節的昆蟲沿著它疾走,盲目地鑽進臭烘烘的黴菌裡。白恩摸著腳下潮溼的木頭,打了個寒顫,準備跳起來。他的靴子幾乎滑倒在另一邊潮溼的苔蘚上。他被迫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張蜘蛛網。他迅速把手抽開,想甩掉那粘乎乎的東西。
不,白恩從來就不喜歡森林。他討厭夏天必須遵循黑塔導師們的要求在樹林裡爲他們尋找施法材料。他討厭野外那座被林地環繞的有著松樹圍牆的房子,因爲它爲黑塔導師派去尋找施法材料的學徒們了在森林中的臨時住所,而學徒們則爲導師的魔法實驗提供了原材料。
他還記得作爲學徒是在那座房子的經歷。白天,如果他沒有離開那座建築物太遠,也不算太糟,但到了晚上,他過於活躍的頭腦就會讓一羣可怕的居民聚集在開闊的森林裡。他想象中的妖精和惡魔在搖曳的樹下找到了一個現成的家。
他既羨慕又憐憫那些守著黑塔法師們產業的穿著毛皮衣服的樵夫。他羨慕他們的勇敢,把他們看作面對蠻荒之地的恐怖的英雄。但他也可憐他們,因爲他們不得不時時刻刻警戒著。在他看來,住在樹林裡的人,生活在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危險的環境中。
他還記得自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綠色,想象著綠色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延伸到那些邪惡的怪物們遊蕩的荒野。奇怪的噪音和被房屋燈光吸引過來的飛蛾雲絲毫沒有減少他的不安。他是個城市的孩子,是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孩子。而在樹林裡迷路是一場噩夢,在那些漫長的夏夜,這種噩夢經常出現。
他還記得晚上那些去爲了導師搜尋夜間纔出現的特殊材料的孩子,其中很多人消失了,此後從未出現過,對於這種事,如果經歷的足夠多,大家都會適應。白恩記得,沒用多少時間,黑塔的學徒們之間便再也不提這些消失的孩子了。
但即使是法塔林島上的森林,那座林中小屋距離黑塔也只有十幾裡,定期的清理幾乎讓那片土地被馴服了。完全不同他現在所處的濃密而混亂的森林。
格雷羅根突然停下來,嗅了嗅空氣。他轉過身看著白恩。白恩把頭歪向一邊詢問。格雷羅根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皺著眉頭,好像他在專心聽遠處的聲音。白恩知道矮人的聽覺和嗅覺比他好。他正在期待對方的答案。但格雷羅根搖搖頭,然後轉身繼續前進。難道森林裡的邪惡存在,就連棄誓者如同鋼鐵的神經也會感到不安了嗎?
今天早上他所看到的一切,足以爲任何人的恐懼開脫。這些森林的確庇護了對人類有害的力量;凱特的故事證實了這一點。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它們在發抖。白恩認爲自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尤其是黑塔的經歷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見識到足夠多的殘忍。但他在這個被毀的村莊裡所看到的一切,甚至會讓人不寒而慄。
有什麼東西在那個地方橫衝直撞,就像一個發怒的巨人在蟻丘裡橫衝直撞。那個小村莊被夷爲平地,其惡毒程度和徹底程度令人震驚。襲擊者沒有放過任何一座建築,除了凱特,沒有人倖存下來。這完全是毫無意義的暴行,這使他感到震驚。
他在那裡看到了他知道會在噩夢中再次看到的東西。村裡廣場上的篝火堆著高高的頭骨。熔化的肋骨從燃燒的灰燼中伸出來,就像未燃盡的木頭。有些來自兒童的骨骼。一股令人作嘔的燒焦的肉味充滿了他的鼻孔,他試圖不去舔他乾燥的嘴脣,因爲他害怕被風吹來的灰燼會含有什麼東西。
在這個荒廢的村莊的寂靜和荒涼中,他驚愕地站在那裡。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或黑得像煤煙,除了零星的火光還在四處閃爍。當屋頂倒塌在被毀壞的市政廳上時,他驚恐地退縮了,飛快地拔出劍試圖尋找不存在的敵人。這似乎是個不祥的預兆。他覺得自己就像無邊無際的沙漠裡的一個微小的沙子。漸漸地,那一刻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銘刻在他的腦海裡。
高高的山頂上,矗立著一座被燒焦的城堡,像是一隻石蜘蛛用焦黑的石腳緊抓著山頂。在它那破碎的門洞前,絞死的人在絞刑架上盪來盪去,就好像蒼蠅被它的單線網纏住。下面的村莊像是惡魔的遊樂場,而這些白癡巨人已經厭倦了他們的玩具城,並把它踢成了碎片。
街上到處都是小玩意兒。一根斷了的乾草叉,它的尖頭上沾滿了幹血。在倒塌的教堂的廢墟中,有一個半融化了的教堂鍾。一個孩子的木製撥浪鼓和破碎的搖籃。未抄錄完的書頁在微風中飄動。骯髒的街道上有拖著屍體的痕跡,所有的屍體都通向中心火場。一件漂亮的染過色的衣服,從未穿過,不協調地躺在街上,無人過問。一根人類的股骨,骨髓都裂開了。
他以前見過暴力,也見過如此規模的暴力,甚至同樣見過如此恣意妄爲的暴力。但全部合在一起?白恩有些不確定。他見過的大屠殺都是一場戰鬥,雙方各有各的理由。而這裡只是一場單純大屠殺,毫無意義地大屠殺。他聽說過這樣的屠殺,但面對確鑿的證據,情況就完全不同了?,F實是,這種事情會發生,也確實會發生,但他眼前的景象卻暗示這種事總是會發生,這讓他感到害怕。衆神哪一個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同時他也很不安,因爲凱特活了下來??粗咴谒懊娴男∨?,她的肩膀耷拉著,頭髮髒兮兮的,衣服上滿是煤煙,他想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這也說不通——爲什麼在這個寂靜的村莊的所有居民中,只有她一個人倖免於難呢?
她是一個被妖精偷換的孩子,一個變形怪,或者是黑暗的奴隸,引誘他們走向滅亡嗎?他和格雷羅根是不是帶著什麼邪惡的東西去見下一批受害者?正常情況下,他會認爲這樣的想法是完全荒謬的;顯然,她只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幸運地在別人死去的地方活了下來。然而,在這幽暗的森林深處,這種懷疑很容易就產生了。他們周圍的寂靜和沉默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產生了對陌生人的警惕和不信任。
只有矮人似乎對他們的困境無動於衷。他勇敢地向前走去,避開了那些要絆倒他的樹根,他輕鬆的步伐正在吞噬著里程。對於這樣一個又矮又重的人來說,矮人移動起來出奇地安靜。在森林的陰影裡,不知怎的,他好象是在自己家裡似的;他站得更高,看起來更警覺。他習慣性的懶散消失了,也許是因爲他住在山裡的時候已經適應了黑暗和封閉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像白恩那樣,一聽到沙沙聲就停下來仔細觀察矮樹叢。他似乎對自己辨別任何威脅的能力很有信心。
白恩嘆了口氣,想起了他爲了阻止矮人進一步調查村莊而不得不使用的論據。那姑娘至少證明是一個有用的藉口,可以繼續往前走,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正是這種可能性,以及這些生物可能會向下一個村莊進發的可能性,說服了這位棄誓者走上了通往弗倫斯堡的道路。
白恩突然停了下來,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本能在作怪。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竭力想聽聽有什麼不尋常的聲音。也許這只是他的想象,但在他看來,森林的寂靜本身就具有一種威脅的性質。它暗示著古老邪惡的存在,等待時機,等待受害者。
任何東西都可能潛伏在那些長長的陰影裡,現在他知道肯定有什麼東西在作祟。
天越來越冷了。黑暗稍稍加深了一點,暗示著黑夜正落在如同裹屍布的樹葉上。白恩回頭看了一眼,他很擔心寂靜,但更擔心被追蹤的聲音。當他再回頭看時,凱特和格雷羅根已經消失了,消失在路上的一個拐彎處。遠處的某個地方傳來狼嚎聲。白恩趕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