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姬啜泣著,叫道:“……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一邊努力地往床的里面挪動。
那身影再次問道:“為什么?為什么要殺我……難道我不是你的至親嗎?”
“啊啊啊——”蓮姬發出了尖銳而壓抑的叫聲,開始央求,“不要過來了,不要再纏著我了……啊啊啊姐姐!”
阿仇頓時愣了一愣。
陳文珝說話的語氣卻也與平常有些許的不同。
他再一次問道:“為什么?”
他已經問了這個問題很多次,蓮姬終于出口回答了起來:“因為我恨你!我最恨你了!你長得美,又什么都做得比我好,還總是打壓我!我會那么做全部都是你逼的,全部都是你逼的!可是你為什么還要回來?為什么你就是不放過我!?”
雖然月光暗淡,然而卻仍舊可以看出她的表情猙獰恐怖。蓮姬仿佛已經陷入了噩夢,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道:“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你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吧?為什么還要回來呢?你是要報復我嗎?是要報復我嗎!?”
阿仇微微皺了皺眉,疑問蓮姬在說什么。
卻聽陳文珝說道:“蓮姬,我是誰?”
蓮姬臉色扭曲,半晌才叫道:“……丹姬,你是我的姐姐丹姬!”
陳文珝又問:“蓮姬,你看得仔細一點,我是誰?”
蓮姬卻如同被催眠一般,固執地說道:“你是我的姐姐丹姬。你聰明,你漂亮,你還比我孝順比我乖巧,誰都喜歡你。但是你只有對我才露出本性——你其實又自私又狠毒。我喜歡什么,你就要搶什么,就連我這輩子唯一喜歡的人你都要搶!可是你還是輸了,你再會耍心機再會討人喜歡又怎么樣!?你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你知道嗎,你死的時候丑極了……那么丑,誰也不會再說你美了……可是,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后來阿仇才知道,陳文珝與丹姬是同一天生日,而與蓮姬不同,陳文珝從小就更像自己故去的姨母,性情沉靜,生性聰慧而不露喜怒。
而這樣的性子,從小就極為不討蓮姬的喜歡,甚至惹她厭惡。
面對蓮姬的質問,陳文珝卻并不曾露出疑惑或者不解,仿佛對一切都早已明了在心,只是語氣嘲諷地問道:“所以,你殺了她?不是意外,不是病故,而是你親手把丹姬推下了池子。”
他的語氣是肯定的,這并不是一個問句。
卻聽蓮姬重復著尖叫起來:“都是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
陳文珝突然放大了聲音,厲聲問道:“蓮姬!我是誰!?”
蓮姬愣了半晌,許久,才終于開口說道:“你是……陳文珝。是丹姬陰魂不散,所以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要報復于我。”
陳文珝卻笑了:“不,我不是丹姬。”
“我是你蓮姬的兒子。你覺得我像丹姬吧?但是,其實你不明白,我一點也不像姑母。因為姑母是個真正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她永遠不會去殘害自己的姐妹……或者兄弟……而我會。”
蓮姬猛然張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男人的身影。
陳文珝臉上還帶著無比溫柔的笑容,說道:“可憐的蓮姬,文玦就是你的性命……若是他得了什么急癥,你可要怎么活下去?”
蓮姬頓時發出一聲尖叫,再也顧不得恐懼,爬出拔步床想要伸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卻不料只抓了一手空氣。
男人已經轉身離開。
得知皇帝軍中歸來數日之后,十一王爺因病而暴斃。太后因為傷心過度,卻也跟著去了。而難得這一次,御史臺的官員,連磨嘰都沒有磨嘰一聲,就全部閉上了嘴。反而是茶館之中間或還有書生私下里會冒險討論上兩句最近京中的風云變化。
事情落幕之后的第一晚,阿仇就趁夜出了府,一路溜到國師府然后翻墻跑了進去。
蘇聽風老遠就知道他的出現,已經在屋里等著他。
阿仇叫了一聲:“師父!”
蘇聽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說道:“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把把脈。”
阿仇愣了愣,然后伸出了手。
蘇聽風目前的醫術卻是大有進步,靠著道具的時候反而少了。此時給阿仇望聞切問過一番之后,便在藥房之中抓了藥給阿仇,說道:“早晚各一劑。多休息一陣子,免得留下后遺癥。”
阿仇伸手接過了藥,一時倒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開口說道:“……師父,我來是有話要說。”
蘇聽風見他神態鄭重,便也正色問道:“……何事?”
阿仇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眉眼間卻未見笑意,只流出些許嘲諷,說道:“陳文珝說他……心悅于我。”
蘇聽風沒想到阿仇是和他說這個,聽了之后稍微停頓了一下,便開口說道:“那不是正好。你恨他當年糟踐你的感情,此時正好也讓他嘗嘗被人辜負的滋味……這正是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不是?”
阿仇聽了,沉默半晌,聲音卻有些意興闌珊,問道:“師父……這樣覺得?”
蘇聽風奇怪他的情緒低落。
他問道:“你對他還有情?心有不忍?”
阿仇卻猛然抬頭,答道:“不是!”
而后他便自覺語氣激動,于是放低了一些聲音,說道:“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縱是我對他還有半絲情意,那也只當斬斷劈盡,不可能還會有不忍……師父你怎可這樣看低我?”
蘇聽風見他激動,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他身形此時已經不如阿仇高挑修長,所以摸不到弟子的頭發,只能拍了拍肩膀,表示安撫。
再與陳文珝見面時,他命宮人沏了茶,然后與阿仇說起話來。
“她覺得孤的性子與姨母相像,不太像她那樣愚蠢驕縱自私,所以認定了孤是姨母投生來報復她的,何其可笑。”陳文珝嘆息一聲,卻不見什么懊悔哀恨,帶著淡淡笑意說道,“其實孤的性子像的終究是她——姨母再如何與她不和,卻無論如何不會置自己的親生妹妹于死地。”
說這句話時,陳文珝那對蓮姬濃濃的恨意仿佛都可以自那語氣之中流瀉出來。
陳文珝望向阿仇,問道:“覺得孤心狠嗎?”
阿仇搖了搖頭。
他接受的是蘇聽風的理念傳輸。蘇聽風雖然沒有把他當做法則使來教育,因果律的概念卻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里。
對于蓮姬來說,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因果報應。
阿仇思索片刻,對陳文旭回答道:“一啄一飲皆有因果。掙脫禮教之說,父慈才得子孝。蓮姬既能毒殺陛下,卻是不慈;謀害長姐,則是不悌……陛下無須傷懷。”
陳文珝卻是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開口說道:“我幼年時候,曾一度以為丹姬才是我的母親。”
阿仇一愣。
“那時我的消息不全,只靠著只言片語胡思亂想。后來調查了許久,才知道丹姬很早就過世了,比我出生還早好些年。”
“縱是如此,我那時卻忍不住去想,若丹姬才是我的母親……那有多好。哪怕她早逝,哪怕我連一眼都不曾見過她……也好過知曉我其實真的是從蓮姬肚子里生出來的。”
“孤是不是太過心狠?”
陳文珝再一次如是問道,然后伸出手,似乎想要捻起阿仇的一簇頭發。
阿仇卻猛然后退一步,避過了他伸出的那只手,然后開口說道:“……臣并無此感。”
至少,若說心狠,陳文珝的心狠也不是對于蓮姬而言。
他的表情十分認真而坦誠,陳文珝望了他半晌,卻開口問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離孤這樣遠?”
阿仇頓了一下。
陳文珝卻又開口說道:“阿仇,孤以后如同兄弟一般待你,可好?”
阿仇驚愕之下,表情是說不出的震動與驚懼。
這句話……陳文珝曾經對他說過。
年輕的帝王眼中是一片的暖意,似曾相識,卻又完全不同。阿仇眼神朦朧,感情如同沉入了那一篇幽黑的深潭,讓人難以探明他內心的波動。
然后他半跪了下來,朗聲說道:“臣不敢!”
陳文珝頓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把他扶起,卻不料青年猛然整個身子往旁邊一傾,避過了他的攙扶。
別過一旁的臉,日光下顯出幽幽的月白色,只兩片唇抿得緊緊的,固執而堅定,仿佛表明了青年在這件事上的態度。
陳文珝見他這個態度,眼神猛然陰郁了下來,神色也顯得懨懨,說道:“卿何必如此?莫不是孤誠心待你,還是折辱了卿不成?”
這話里可以說已經帶了幾分惱意。
阿仇頓時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剛硬,可此時想要亡羊補牢,卻也已經有些晚了,于是只放低了聲音,再一次說道:“……臣不敢。”
陳文珝怒道:“……不敢?孤看你……卻是敢得很!”
阿仇頓時聲音有些許干澀,極為勉強地試圖扭轉局面,回答道:“臣有心效忠陛下,只盼此生能以所學報效故國。臣功績未到此等位置,故不能受陛下這般恩寵。”
陳文珝聽他如是一字一句說道,氣倒是慢慢消了,放柔了聲音,說道:“孤亦有私心。”
這句話令阿仇兩難的程度,幾乎不下那一夜的“孤心悅你”。
阿仇好生艱難,才回答了一句:“臣……亦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