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只有數名軍士還在守營。阿仇睡得平穩,但是其實卻十分淺眠,陳文珝一起來,他便也警覺地醒了過來。
但是他卻沒有動作,仍舊壓抑著呼吸的頻率裝作仍在沉睡的模樣,只是微微豎起耳朵注意著陳文珝的動靜。
陳文珝卻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動靜,不過坐了起來,就那樣靠著一側的支架默默發了一段時間的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阿仇身上雖然還有些許倦意,精神上卻十分清醒,腦子比平日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明白。
他覺得陳文珝八成是在思考回京之后的計劃與如何對付蓮姬母子的事情。
想到這里,阿仇倒是真心覺得陳文珝有些可憐了——當年他還常常對陳文珝抱怨父母親處事不公,現在想來,難為當初陳文珝還能柔聲柔語,安慰于他。
便是虛情假意,恐怕說的時候也夠不是滋味了。
他這樣想著,心頭便帶了幾分酸澀的譏諷之意,倒是一時忘了注意陳文珝的動靜,等到反應過來,才發現對方卻是一個輕巧的翻身,靠近了自己幾分。
秋意寒涼,人的體溫在這夜里就溫暖得尤為明顯。陳文珝靠得近了,阿仇即便閉著眼睛,也覺得無法忽視對方那強烈的存在感。
直到對方的呼吸聲越來越明顯,幾乎就要貼到了阿仇的臉上。
阿仇猛然張開了眼睛。
突然對上的視線把對視的兩人都嚇了一跳,陳文珝也不由自主地稍微往后退了一些,有些驚愕地望著阿仇。
阿仇的聲音有些干澀沙啞,夜色里帶著一些警戒和困意,叫了一聲:“陛下。”
陳文珝雖然怔愣了一下,卻終究沒有露出些許心虛的意思,說道:“你醒了?”
阿仇微微點了點頭,仍舊略帶警戒地看著陳文珝。陳文珝被他這樣的眼神盯著,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莫名浮起了些許不喜,淡淡說道:“既然醒了,便陪我說說話吧。”
阿仇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沒有拒絕。本是合衣睡下的,此時也便壓著前襟坐了起來,聲音平和地問道:“陛下想聊什么?”
陳文珝問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有想過成親的事?”
“……”阿仇聽他言談的內容,停頓了一會兒,才接口道,“不曾想過,暫時也無這般心思。”
陳文珝問道:“為何?”
問出口才覺得自己的聲音過于急促了,于是笑說道,“你也及冠了,就沒有心儀的淑女嗎?”
阿仇心頭一動,才答道:“沒見過幾個淑女,倒是見過不少村子里的村姑。”
阿仇其實從來沒有想過成家這種事情,總覺得念頭只要稍稍往這個方向閃上一閃,心頭就會浮起濃郁的刺痛和本能的反感。
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書上只言片語,也足以刺痛他的五臟。
少艾……少艾……你可知曉,只因著知好色而慕少艾,能讓一個人付出如何慘痛的代價?
其實,說是不記得那時候的心緒,也是騙人的。時光沉淀了記憶,擾亂了倒影,留下的卻是一層淡淡的影子,和幾近蒙昧的光芒……與情感。
他仍記得當年,自己是如何毫無陰影,幾近虔誠地愛慕著一個人……他總是如此……容易愛慕他人。
后來那些感情散了,愛意淡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層影像,仿佛是他人的故事。
柳青衡死了,阿仇活了。
這一夜阿仇談性始終不高,后來索性閉目詳作睡著。但是即使如此,陳文珝也一直喋喋不休,十分煩人。
到后來,他終于不再言語,阿仇卻也沒有睡著,只閉眼毫無動靜。
然后他聽到了無比驚悚的一句話。
陳文珝沉默了許久,卻突然偏過身,貼在他的耳邊,柔聲說了一句:“阿仇……孤心悅你。”
阿仇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做出露餡的反應。
這還是阿仇這一輩子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發現自己在裝睡,但是那之后的每一晚,阿仇都竭盡了全力讓自己一進軍帳就直接躺平了睡得像頭死豬,再也沒有制造出什么秉燭夜談的機會。
回京之后,京中卻是已經掛起了白幡。大燕前年才剛死過一個皇帝,百姓們的孝服都還沒怎么入箱呢,這事兒做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
然而雖然如此,但是京中卻沒見有哀戚的氣氛,反而是茶樓之中吵得火氣連天。阿仇略一打聽,就聽見書生們全部在吵什么太后,鎮南王和十一王爺什么的。阿仇帶了軍隊回京,結果城門口連個審查的人都沒有,就有驛站的官員把他接了進去,把五千人的兵士直接安置到了近衛營,這之中都沒讓陳文珝出過面。
一看這情況,就知道蓮姬對京城的控制力到了什么地步。陳文珝甩了甩袖子,對阿仇說道:“去國師府!”
阿仇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帶著陳文珝去了國師府。
陳文珝與蘇聽風在國師府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當晚蘇聽風就派了府中的幾個官員,又從阿仇的隊伍之中抽了幾位將士,和阿仇一起陪同著陳文珝一同入了宮。
入宮之后,陳文珝很快就與禁軍衛接上了頭,而后阿仇也知道了之前宮中一些事情發生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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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阿仇第一次見到燕國的暗衛營。幾個暗衛全部身披能夠籠罩全身的斗篷,顏色偏向灰黑,站在夜色中幾乎與宮墻分不出區別,倒是有些像師父偶爾會用的隱色披,想來用途也差不了多少。
暗衛首領說道:“如主子預想,她果然動手了。主子的事情我已經通知了幾位老大人,讓他們控制著朝中的總體走勢。鎮南王爺倒并沒有表現出什么過激的反應,只是這幾日一直死咬著十一王爺不可繼位之事……安東王前幾日倒是有心想出來招攬人心,這幾日卻聽說突然就患了急癥,一直是青太夫人在親自照顧他,倒是沒了消息。”
陳文珝笑了笑,說道:“青夫人聰慧過人,雖不是我母親,我卻一直是把她當長輩敬慕著的。我倒是羨慕四哥,有這樣一位愛護自己的母親。”
周圍人包括阿仇,卻都是愣了一愣。青夫人明顯是不肯讓安東王出來爭位,所以才想了不知道什么法子讓他“病人”,陳文珝卻說羨慕……也未免太虛偽了一些。
可是,就阿仇立場上來說,也覺得青夫人著實是個知進退,懂取舍的聰明人。
相比之下,蓮姬就極為愚蠢了。
蓮姬毒殺了“陳文珝”。
或者更正確一些來說,蓮姬毒殺了陳文珝的替身。
但這件事在本質上來說是一樣。
然而盡管已經毒殺了“陳文珝”,事情的發展卻與蓮姬預想中完全不一樣。哪怕有著來自越國的外援支持,但是蓮姬與十一皇子的本來資本太差,最后還是陷入了僵局。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
仿佛又夢見了當年。
那是一個春色爛漫的季節,但是十四五歲正年少青春的蓮姬卻一點也不快活。煙柳畫堂之中,那面容雍容美麗如牡丹,身姿優雅挺拔如畫竹的少女……是誰?
你為什么能笑得出來?你為什么還能笑得如此愉悅?這一切……都是……都是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我才會過得如此慘淡!
明明是一母同胞,憑什么你什么都做得比我好!?憑什么你就天生要比我討人喜歡!?憑什么好的事情都是你的,而壞的,糟的都是我的!?
因為一個人的存在,她原本理應鮮活驕傲,明媚靚麗的少女時光都顯得暗淡而無味。
但是,最終,卻終究是她獲得了最后的勝利,只是那個人為什么……還陰魂不散?
蓮姬又一次夢見了那一年的夏天,陰涼寒冷的池塘,明明是夏日,卻如同結了冰一樣的徹骨深寒,以及少女曾經美麗卻浮腫青紫的臉,那雙瞪大到了極限仿佛在責問的眼。
——為什么?
蓮姬從噩夢中驚醒,發出了急促而濃重的呼吸聲。
“為什么?”
那飄忽的聲音仿佛還飄蕩在耳邊,忽隱忽現,重復了好幾遍,一直在詢問。
“為什么?”
那聲音又一遍在耳邊響起。
不對!
蓮姬猛然回過頭,向著床前望去。
那里……站著一個人。
不!不!不是她!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熟悉又陌生,卻總讓人想起許多不愉快的事情。明明不是那個人,卻又總是讓她想起那一雙眼睛。
——為什么總是這樣陰魂不散?
那男人又一次問道:“為什么?”
蓮姬捂住了自己的嘴。
深夜之中沒有燈火,只有一層薄薄的月光滲透了厚厚的窗紗灑在了屋中。黑暗中分明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蓮姬卻知道,一定是他。
——為什么陰魂不散?已經一次一次地殺死她了,為什么還是陰魂不散!?
轉變了模樣,改變了身份,一次一次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如同陰魂一般死纏不休。仿佛帶著枉死的怨恨,始終對她緊追不舍。
卻聽那男聲再一次問道:“告訴我,你看到的誰?蓮姬,你看到的是孤嗎?還是別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