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宮宴出來,左蒼狼跟許瑯并肩而行。楊漣亭跟她在人前不好走得太近,幾乎沒有怎么說過話。
經過濃華殿時,突然有人低聲叫她:“左姑娘?”
左蒼狼回過頭,只見花磚小道搖曳的樹影之下,站著一個侍女。
左蒼狼記性不錯,一眼就認出是姜碧蘭身邊的侍女繪月。她以前到慕容炎府上為姜碧蘭送過書信。左蒼狼走過去,問:“你怎么在宮里?”
繪月急急地塞了一方羅帕給她,說:“請左姑娘務必替我家小姐轉交給二殿下!”
話落,急急地走了。
左蒼狼握著羅帕走過來,許瑯還在等她,見她面色有異,說:“怎么了?小宮女跟你認識?”
左蒼狼含糊地說:“以前見過一面,她不是姜大人家的侍女嗎?怎么會在宮里?”
許瑯說:“姜丞相的女兒被指給太子為側妃,王后娘娘經常召其入宮陪伴,姜家的侍女在宮中,倒也不奇怪。”
左蒼狼應了一聲,這兩個人的姻緣,終究還是斷了么……
出了宮,許瑯等人去了兵曹,左蒼狼片刻也未曾停留,直接去了慕容炎府上。
當時已是二更天,街上已少行人,然潛翼君府上卻是燈火通明。左蒼狼剛剛走到門口,就有人上來牽馬。左蒼狼說:“殿下歇息了嗎?”
下人恭敬地道:“回少君,殿下一直在水榭相候。”
左蒼狼心頭微暖,抬步入府,只見故景如舊。幾個月的時間,如同不曾分別。
她在花木疏影之間緩緩行走,十一月的風已染霜寒,然而心頭卻似乎有一團火,火焰波及,不覺秋意。遠處有琴聲撥花穿林而來,左蒼狼踏著曼妙琴音而行。只見水榭之上,有人憑欄而坐,臨水撫琴。
晚風貼水而至,他素衫廣袖,于水月花林之中,占盡了風流。
左蒼狼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水榭之下止步。待一曲終了,慕容炎起身,雙手輕撫朱欄,問:“你要到下面站到什么時候?”
左蒼狼這才回過神來,快步上樓,施禮道:“主上。”剛剛傾了傾身,慕容炎已經輕按她的手:“免了。”他指間的溫度,稍觸即分,卻燙傷了深秋。左蒼狼微微抿唇,終于說:“晉陽城人多口雜,楊漣亭不便前來,還請主上恕罪。”
慕容炎微笑,說:“坐吧,有些日子沒見了,你倒是學會了這樣生份地對答。”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有下人送了酒。左蒼狼趕緊起身,提壺為他斟酒。慕容炎席地跪坐,腰身筆直。他沒有動,就那么安靜地看她,目光如有實質,左蒼狼幾乎握不住微涼的酒壺。
“承蒙主上賜酒,屬下先干為敬。”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真烈,入喉如烈火。慕容炎的目光在她身上略略逗留,微帶好奇,說:“我又不吃人,你緊張什么?”
左蒼狼瞬間面色緋紅,羞澀漫延開來,少女的肌膚盡染胭脂痕。慕容炎也覺得有些好笑,輕呷了一口酒,說:“六十年的千里醉,也經不起你這樣喝。”
左蒼狼尷尬得不知所措,好在這時候侍女上了小菜。慕容炎說:“先吃點東西,空腹飲酒傷身。”
左蒼狼這才緩解了尷尬,突然想起一事,說:“出宮的時候,姜姑娘的侍女托我將此物轉交給主上。”說罷,呈上香帕。
慕容炎接過來,展開看過,隨意掖入袖中。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如同浮云遮月,晴朗盡斂。左蒼狼對姜碧蘭的性格,倒是了解一下,當下小聲問:“姜姑娘,是約主上私下相見嗎?”
慕容炎拿清露給她兌了杯中酒,說:“嗯。”
左蒼狼問:“主上……何時赴約?”
慕容炎說:“今夜申時,唱經樓下。”
左蒼狼微怔,最后還是說:“主上……要去嗎?”
慕容炎說:“去吧。”轉頭看她,說:“先吃飯。”
一直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左蒼狼跟著他出了府門,直奔唱經樓。
街巷空無一人,晉陽如同一座空城。左蒼狼跟在慕容炎身后,他身上香氣飄飄浮浮,如同一場幻夢。耳邊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但是那聲音也是極低微的,如同心跳。
雖然只是同他一起,赴他心愛之人的一場約會,但這一路的相隨,已是千萬美夢中最迷人的一種。哪里飄來桂花的香氣,風又經過什么樹,搖下一串甘露。
她沒有感覺,有那么一瞬,這深秋朦朧的夜色融化了她的神魂,沒有路人,他是唯一的過程。
唱經樓近在眼前了,左蒼狼停住腳步,慕容炎頭也沒回,說:“過來吧。”
左蒼狼怔住,良久問:“不會打擾主上跟姜姑娘嗎?”
慕容炎說:“她不會來。”左蒼狼有些意外,問:“可是她明明約了主上……”
慕容炎說:“姜散宜是個精細之人,眼看她跟皇兄的婚期已定,這個時候定是格外小心。蘭兒……不可能出來。”
左蒼狼沉默,許久,問:“既然主上知道姜姑娘不會出來,又何必來這里等呢?”
慕容炎抬起頭,看向夜色中同樣沉默無言的唱經樓,微笑:“她可以不來,我卻一定會等。”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夜色更濃,最后又慢慢變淺。風露沾衣,而他仍然站在唱經樓下,素錦的披風被風撩起,如同漸漸伸展的羽翼。左蒼狼說:“主上……定會等來姜姑娘。”可是漸漸的天色將亮,天空飄起了細雨。
慕容炎微笑,突然說:“唱經樓上有一尊古佛,據說十分靈驗,你要進去看看嗎?”
左蒼狼說:“好!”你說什么,都是好的,只要你能暫避風雨。
慕容炎身形一躍,踏過飛檐斗拱的唱經樓,身入青煙,躍入了二樓。
左蒼狼跟著他,這時候才發現他居然身手不錯。慕容炎帶著她潛入樓中,繞過滿殿神佛,來到最后的佛堂。長明燈忽明忽暗,映照著厚重莊嚴的佛像,左蒼狼問:“就是他嗎?”
慕容炎說:“嗯。”
左蒼狼走到他面前,合手下拜。回頭見慕容炎,仍然站在殿門口。她問:“主上不過來拜拜他嗎?”
慕容炎搖頭,左蒼狼說:“主上不信神佛?”
慕容炎說:“我要的,佛給不了。佛給的,我不想要。不信也罷。”
左蒼狼卻煞有其事地上了柱香,慕容炎一直站在殿外,窗外雨聲淅瀝,世界安靜得如同一副畫卷。
左蒼狼站在佛前,久久凝視古佛雙眼,古佛依舊微笑著,目光低垂,溫柔而慈悲。慕容炎說:“走吧,許了什么愿,需要這么久?”
左蒼狼不說話,反問:“如果讓主上許愿,主上的愿望會是什么?”
慕容炎說:“我從不許愿。”他在深宮之中,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那些輕蔑的目光將心熬成了鐵,靈魂浸染了毒液,從此他強大而清醒,忘記了祈愿。
左蒼狼跟他走出唱經樓,雨仍未停,慕容炎說:“溫砌不會在晉陽久留,你回兵曹等他吧。”
左蒼狼停住腳步,說:“是。”先前并未想到會在雨夜行走,她穿得并不多。
慕容炎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左蒼狼怔住,慕容炎微微俯身,替她系上披風的系帶。那時候他的臉就在她臉前,呼吸溫軟而凜冽,左蒼狼抓緊那素色的衣角,忘了拒絕,也忘了道謝。
離開唱經樓,行不多時,天便亮了。有百姓早起,開始了新一天的活計。晉陽城如同庸懶的嬰兒,在晨光之中慢慢地睜開眼睛。左蒼狼經過太平巷,提氣上墻,潛入了德益堂。
德益堂的伙計可是沒這么早開門的,里面還很安靜。她溜進楊漣亭的小院,楊漣亭的房間里卻已有客人——冷非顏正在喝酒呢。
見她過來,楊漣亭和冷非顏毫不意外,桌上甚至準備了她的杯盞。
冷非顏說:“我說你這個人,重色輕友也要有個限度吧?我們擱這兒等你大半夜了!”
左蒼狼苦笑:“我的錯,我自罰三杯。”說罷拿起杯盞,冷非顏和楊漣亭倒是一起舉杯,跟她碰了碰杯。杯酒入喉,冷非顏說:“你這次從西北回來,面對你兩位至交好友,有什么表示啊?”
左蒼狼有些尷尬:“這個還真沒有。回來得太匆忙,不信你問楊漣亭,大薊城除了死人什么都沒有!”
楊漣亭習慣了冷非顏胡鬧,也不搭話。冷非顏站起來,從腰間摸出兩枚金色的暗器遞給左蒼狼和楊漣亭,嘴里可不饒人:“大老遠回來還得我送你們禮物,唉,我認識你倆有什么用!”
左蒼狼笑著從她手里接過那枚暗器,發現是純金所制,狀如飛燕,不由問:“這是什么?”
冷非顏說:“燕子巢的信物,收好,必要的時候可以到分舵求助。”
左蒼狼點頭,說:“這禮物貴重。”冷非顏冷哼,說:“我成立了一個燕樓,招攬了一批拿錢賣命的亡命之徒。但是價錢也高得要命,你們誰要仇家別忘了關照一下我。”
左蒼狼笑得不行,卻還是說:“我覺得吧,劍有雙刃,這些人固然好用,卻還是不宜過多結交。”
冷非顏說:“我心里有數。哎,你在主上那兒呆了一晚,都干什么呢?”
話沒完,左蒼狼對她這個人是再了解不過的,當即道:“住嘴!”
楊漣亭面無表情,一副“面前這個人是誰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的表情。冷非顏抓住左蒼狼的手,笑嘻嘻的:“哎,說起來,溫砌和主上,哪個強些?”
左蒼狼隨口說:“溫帥長于帶兵,武藝方面并不出眾……主上雖少于顯露身手,但是……”一抬頭,看見冷非顏不懷好意的笑,唰地一下面紅耳赤,一腳踹過去:“冷非顏我撕了你的嘴!”
冷非顏邊笑邊滾邊躲:“我就問問,你吃完了我問聲味道好不好,還要被打?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啊啊啊!”良久又嚷:“老子現在是高手,你再亂來我、我要叫了啊!”
楊漣亭絕倒,懶得管她們,不一會兒就聽冷非顏在吵:“媽的你敢真撕我的嘴!啊——混帳!撕壞了我的櫻桃小嘴,你要用你的血盆大口來賠嗎?”
兩個人滾成一團,眼看左蒼狼要撞到床沿上,楊漣亭伸手覆于其上,以為隔擋。
女人,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