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慕容淵跟廢太子慕容若還在宿鄴一帶,本來是想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可以趁虛而入的機會。但是西靖撤兵之后,孤竹也退回了自己的小泉山。他不過剩不到一萬的殘兵,萬萬不能成事。
藏天齊一直跟在慕容淵身邊,上次的七名刺客,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如今七人身陷詔獄,生死不明。恐怕是再也救不得了。藏劍山莊經此一敗,實力大減。
如今除了他,也就剩藏歌還有一戰之力。
而藏鋒、藏宵悄無聲息地消失,他也明白慕容炎背后肯定還有什么未知的勢力。他心頭籠罩著陰云,只是勸慕容淵:“陛下,現在朝中已是塵埃落定,陛下不如帶著太子,暫時離開大燕,尋求外邦之助吧。”
慕容淵幾番勸說孤竹和西靖出兵不成,眼看戰機流逝,一時之間也有些頹然,說:“可是如今放眼諸國,又有誰會真心助我呢?”
藏天齊說:“陛下何出此言?朝里朝外,偏向陛下的忠臣義士還是很多的,法常寺……”他提到這里,終于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慕容淵說:“逆子可恨,想來當時若溫砌未敗,孤王何至如此!”
慕容若站在一邊,說:“父王,畢竟溫帥已經不在了。我們還是籌謀眼前吧。”慕容淵看過去,問:“你有何良策?”
慕容若說:“慕容炎一直向天下人宣稱,他起兵叛逆,只是為了誅殺我和母后。如今母后已經慘死于他的屠刀之下,如果父王帶著兒臣首級大張其鼓反回晉陽,他到時候又當如何封天下人之口?”
慕容淵一怔,說:“這是什么話?我身為汝父,又是一國之君,豈能以親生骨肉的首級向逆臣叛黨議和?”
慕容若還沒開口,旁邊藏天齊說:“陛下,依草民看來,太子殿下這話倒不失為良策。慕容炎起兵,從未說過是逼宮奪位,一直還是尊您為燕王。他自己不過是代王。是以百姓朝臣才被他的偽善的面孔所迷惑。如果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晉陽,則他不得不讓位于您。至于太子殿下的首級嘛,也并不是一定要以殿下人頭獻上。”
慕容淵想了想,說:“可你們相信,他起兵造反,真的不是奔著王位而去的嗎?”
藏天齊說:“陛下請想,這些日子以來,他有沒有辦法擒殺我們?”
慕容淵怔住,以前他認為慕容炎沒有向他動手,是因為慕容炎沒有這個實力。但是幾戰下來,他也開始懷疑,慕容炎一直逼得他東逃西躥,卻一直沒有得手。真的是因為實力不濟嗎?
藏天齊說:“陛下,他多次放過陛下,乃至于不肯殺死太子,其實就是因為一旦太子遇難,他再將沒有借口逼迫陛下。”
旁邊慕容若恍然大悟,說:“當初方城城破,我潛回宮想要接走母后。但是母后已經服毒,又遇上慕容炎和左蒼狼入宮。我不得已避于梁上,母后死時,忍不住垂淚。當時左蒼狼明顯有所察覺,卻未抬頭。兒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卻原來這幫逆黨就是想要留著兒臣,讓父王不能妥協!”
慕容淵說:“這逆子,只恨當初孤王心軟,未曾看出他的狼子野心!”
藏天齊說:“陛下息怒,既然事已至此,草民為陛下準備一顆人頭,保管慕容炎看不出真假。陛下可以謊稱已經誅殺太子,迫他交出皇位。但是這件事,一定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免他殺人滅口。”
慕容淵沉吟片刻,說:“如此一來,若兒該當如何是好?”
藏天齊說:“草民會隨太子再次游說諸邦,尋求外力之助。如果慕容炎迫于壓力退位,陛下登基,想來外邦也會有人肯相助于我們。”
慕容淵眉頭緊皺,又沉吟了一陣,說:“如此,太子就交給你了。”
藏天齊跪地一拜:“陛下放心,草民必將誓死保護殿下安全,不負陛下重托。”
慕容淵把他扶起來,說:“真是臨到山窮水盡之時,才明白何為俠肝義膽。藏愛卿,若有朝一日,朕有重奪河山之時,定不會虧待藏氏一門。”
藏天齊又拜了一拜,慕容淵命人取來紙筆,開始擬寫詔書。
晉陽城,左蒼狼自回宮之后,就一直住在溫府。偶爾宮里會送來許多藥材補品,然而不管王允昭派來的人如何暗示明示,她再也不肯入宮。只稱傷勢未愈,臥床不起。
這一日,連太醫都說她可以下地行走了,她沒了理由,只好前去上朝。
也就是這一日,朝中出了一件大事。一直流離在外的燕王慕容淵突然發罪己詔,稱自己“偏用文臣、閉塞視聽”,以至受聞緯書蒙蔽,錯判楊繼齡一案,又因慈父心腸,不忍責罰廢太子,以釀此宮闈之亂。如今回首往事,如大夢初醒。遂發罪己詔書,傳播天下,咸使知聞。
朝堂之上,諸臣皆是一片靜默。如果老丞相薜成景還在,想必大家一定會據理力爭,要求慕容炎迎接慕容淵回朝。但是現在薜成景的前車之鑒在那兒擺著。
他自己雖然暫居舊宅,然而老妻慘死,幾個兒子至今都還在獄中。誰敢步他后塵?
但是也沒人敢進言讓慕容炎置之不理,慕容淵在位之時,雖然懦弱偏安,但畢竟二十幾年以來,文用薜成景,武用溫砌,總算也用人得當。
縱然懦弱偏安,但為人臣子的,又怎么能擅自議論君主的過失?何況這時候一旦開口,日后在這幫老臣眼里,無論如何也脫不了亂臣賊子的罵名。
慕容炎沒有說話,朝堂之上,臣子之間也是各有心思。類似甘孝儒之流,當然是不希望慕容淵回朝的。但是薜成景一幫子老臣,從心里是絕對支持的。姜散宜當然也是不愿慕容淵回朝的。但是他一直自諭為追隨燕王的“忠臣”,一直不承認當初是自己洞開方城城門,放慕容炎軍隊入城。
如今他當然也不能直接表明自己的意見。
再者,慕容炎一向標榜仁孝深情。他對慕容淵逐而不殺,是孝。對姜碧蘭不離不棄,是情。對朝中溫氏舊部、燕王遺臣任用如初,是君主之仁。
而他自登臨帝位以來,無論是灰葉原之戰,還是對宿鄴城用兵、攻打馬邑城,都是抗擊西靖。這些戰功是將領之力,更是他這個君主的功績。
是以他雖竊國,但是未留賊名。
而如今,慕容淵突然發出罪己詔,頗有回朝之意。他若同意,則要退位讓權,可以博一個美譽,成全他一直以來的仁德之名。若不同意,就等于向天下人承認他之前所言皆是謊言,一切所為不過是為了權位,何來什么仁義孝道?
朝堂文武失聲,慕容炎輕撥著手上提珠,說:“既然諸位愛卿無本可奏,就先退朝吧。”
王允昭高聲宣布退朝,回到宮中,慕容炎說:“阿左傷勢如何了?”
王允昭是個細致人,知道慕容炎關心,這幾天一直有向太醫了解。聽他問起,立刻說:“回陛下,左將軍傷勢已無大礙,聽說早上還跟定國公打了一趟拳。”
慕容炎點頭,說:“宣她入宮。”
左蒼狼一早便聽聞了慕容淵發布罪己詔的事,這時候接到慕容炎傳召,倒也沒耽擱,一路入了宮。
進到書房,她微微一怔,書房除了她,還有姜散宜、甘孝儒兩位丞相都在。左蒼狼入內叩拜,慕容炎說:“起來吧,如今這滿朝文武之中,也就只有你們,還能跟孤說得上幾句真心話。父王一事,依你們所見,當如何處置?”
甘孝儒說:“陛下,如今朝局已然安定,不宜再生風波。依臣所見,無論燕王是否回宮,王權帝位,都不宜再作更替。臣之議,可尊其為太上皇,仍享太上皇的一應供奉。但是國無二君,朝堂政事,不能插手。”
慕容炎沒有說話,姜散宜說:“陛下,朝堂之上,舊臣眾多。就算陛下只是尊燕王為太上皇,難保這些朝臣之中就沒有期待他重臨帝位的人。而燕王流離輾轉,若不是到山窮水盡之地,又豈會向陛下妥協?他若歸朝,又真是為了安享太上皇的富貴悠閑嗎?”
慕容炎終于說:“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姜散宜說:“陛下,依臣愚見,自古以來,江山帝業又何來私情可言?縱然陛下仁孝,但哪怕是為了大燕河山,也不能心軟!”
左蒼狼聽見這話,轉頭看了姜散宜一眼,這個人也真是狠辣。話里話外,明顯是要置慕容淵于死地的意思了。朝臣中間,他與甘孝儒都是慕容淵的舊臣,尤其是他,一直深受重用。
想不到身為右相,一朝反叛,竟然就狠下心腸要置舊主于死地。
慕容炎聞聽此言,也未作任何表示,姜散宜繼續說:“陛下,微臣以為,如今燕王回朝之時,陛下可以暫時應允。而且可以準備擬詔退位之事。”
甘孝儒說:“姜大人這是何意?!”
姜散宜說:“陛下,燕王如今雖然有回朝之意,畢竟未曾回朝。微臣有一策,可令其無法回朝。”
左蒼狼一怔,甘孝儒立刻也反應了過來,說:“姜大人是說……在燕王回朝的路上……”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姜散宜說:“這有何不可?”
左蒼狼終于說:“可……”她一說話,姜散宜和甘孝儒都看了過來,她想了想,還是把話說完,“可燕王和陛下,畢竟是親父子。行此刺殺之事,未免涼德。”
姜散宜冷笑,說:“左將軍這樣說就不對了,當初您前往漁陽刺殺燕王之時,可有考慮燕王與陛下是親父子?怎么如今,燕王將要臨朝了,你倒是想起來了?”
左蒼狼說:“那時候,是因為溫帥仍有一戰之力,我并不希望因為燕王而拔除溫帥這樣的統兵奇才。”
姜散宜說:“左將軍這么說就更不對了,難道在你眼里,陛下的皇圖霸業,還比不上一個已故的溫帥嗎?”
左蒼狼本不是一個擅長口舌之爭的人,只能說:“我并無此意,只是覺得,如今陛下已是勝券在握,沒有必要非要殺死自己的生身之父不可。”
姜散宜說:“沒有必要?你可知朝中還有多少遺臣是向著燕王的?上次左將軍送回晉陽的急報都有人敢扣下,您卻敢說,陛下沒有必要防著燕王?”
左蒼狼還要再說話,慕容炎說:“好了。”兩個人都不再多言,他看了一眼左蒼狼,說:“左愛卿本就帶傷在身,先下去吧。”
左蒼狼一怔,姜散宜的眼神中閃過一抹亮光。她緩緩下跪告退。
慕容炎將她排除在了這次事件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