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 素顏把在廈門時唐明幫她照的那相片曬出來,用相架框起,放在牀頭櫃子上。
那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 與自己的命運那麼相象。誰還會去憐惜?以爲唐明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 沒料到還是一樣。那車廂裡面一番話, 說到素顏的心涼了, 纔要連夜逃離。飛機上, 過往的十年,幕幕放映。既生蔣薇薇,又何必生黎素顏?既生黎素顏, 又何必把好的都判與蔣薇薇?素顏想自己這一路投奔回去的,也只是個租來的地方, 連個家都沒有。心裡一片荒涼。
突然就又想起來杜建。或許杜建真的是上帝指派給自己的幸福, 只是自己不知足。當初自己這麼狠心拋下他, 如今他受了打擊,還要找回來。自己是否應該重新考慮?細想之下卻又搖頭。一邊搖頭一邊說, 黎素顏今天你妥協一次將來你就倒黴一次。其實素顏很清楚,對待杜建,自己始終以長輩的心理。他在她眼裡永遠是個孩子,就是在一起的時候,也給不了她可以依賴的安全感。素顏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人, 只是不確定是否還能得到。但即使在未來的日子裡, 再也沒有一個人像杜建那麼愛自己, 素顏仍然不想就這麼算了。
那段時間, 杜建頻頻打電話過來, 素顏都耐心地聽他說完。是感情也好,是同情也罷了, 畢竟,從頭至末,這個男孩沒有負過自己。他身上的缺點也許只是年少氣盛的緣故,甚或只是自己的包容不夠。要論自私,誰又沒有?唐明就比他多,自己卻甘願鬼迷心竅。
問世間情爲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倒是唐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打電話過來了。從廈門回來之後,兩個人彷彿真的斷了關係一樣。那旅館的一幕,分手的話,句句縈繞耳際。素顏思量,自己當時只是氣話,難道唐明認真了?就這樣,連一個告別都沒有。他日再見面,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她這才意識到,在與唐明這場糾結裡,唐明始終處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自己愚鈍,纔會和盤託付。
想到難受處卻又自我寬慰,原本就不是可以長久的關係,終歸要了斷的。既然自己肯定不忍心,這件事讓唐明來做剛好。唐明你果真可以做到決絕,素顏我也決不相纏。
素顏一邊狠下決心,一邊卻還在冀望唐明的消息。心裡頭一把鋸子來回拉割,疼痛徹骨。有時候在房間裡拖地,在廚房裡做飯切菜,眼前總要浮現與唐明在一起的點滴。唐明給她作爲女人最極致的□□愉悅,卻也給他作爲女人最深刻的感情傷痛。這冰火兩重天,素顏插翼難飛。
就這樣過去兩個月的時間,素顏每天依舊上班下班,生活的節拍一點不亂。一個人住的好處就是,別人只看到你修飾光鮮的一面,看不到你拖沓混亂的私生活,看不到平靜背後的暗涌。
杜建因爲要照顧母親,仍然留在北京。他沒有回到學校,而是找了工作開始上班。他三翻四次叫素顏過去,素顏一直找理由拖著。只是礙於杜建喪父的心情,不敢把話說到太絕。這樣無形中,卻又給了杜建錯誤的暗示。而且,這暗示日積月累便成了誘人的希望。杜建認定素顏已經在回心轉意了,她只是需要再多一點的時間,之後,就會回到自己的身旁。這承諾就像從素顏的口中說出來一樣確鑿。
即使事實並不是這樣。
素顏跟自己說了,決不能去北京,因爲知道杜建的意思,自己定要負他。倘若再像上次那樣……素顏無法忘記去年在火車站旁邊的旅館一幕。杜建那麼衝動的人,自己按他不住的。也不知道他的身體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在看病吃藥。掐指一算,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過了杜建當時說的生命的期限。素顏總算寬了心。畢竟是孩子的心理,自欺欺人。希望他以後好好地生活,不要再要死要活的纔好。
見素顏無論如何不答應自己上京,杜建想一定是另有緣故。一天電話裡突然問素顏,是不是因爲他?所以你不離開上海。
誰?素顏好生奇怪。杜建這孩子自己打翻了醋罈子。自己什麼時候告訴過他這種事?
就是上次接你電話的那個。
哪個?素顏更加愕然了。
很久了,我記得有一次我撥過去,接你電話的是個男的。去年的事,杜建他記得那麼清楚。
哦……是的。素顏想起來。那一次是唐明。她猶豫半秒,決定將錯就錯。
他對你好嗎?杜建的語氣很受挫。
很好。所以,杜建,對不起。再重一點的話,素顏還是說不出口。
那先這樣吧,我掛了。素顏,再見。
再見。
一切似乎過於容易。杜建他不纏不鬧,連電話也少了。一時之間,清淨了不少。素顏雖然感覺突然,卻也心裡舒坦。至於唐明,一直還是沒有消息。自己跟他的關係,根本不是杜建想的樣子。但這樣剛好,歪打正著。素顏期待這件事真的就這樣走向尾聲。
杜建的病情卻突然惡化了。他再次乞求素顏,儘快來京一趟。
素顏接到電話,已然沒有上一次果斷。自己去還是不去?沒想到,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個點上。她很想有個可以討論的人,想來想去只有唐明一個人知情。都冷淡了這麼久,這樣貿然打電話過去,而且是爲了這樣一件事,總覺得不合適。況且,唐明要是叫自己不要去,還好,他要是叫自己去,自己肯定難受。何苦讓自己下不來臺?素顏心裡到底還留著恨,她發誓唐明不找來,自己也決不去招惹他。
思量再三,決定上北京去。就當看望一個病重的朋友。就當,還自己欠杜建的。
素顏一抵達北京,就直接打車前往醫院。
其時,杜建已經過了危險期。他剛剛從深切治療部推回普通病房。早上聽到素顏要到了,心情很好,病也似乎輕了,坐在牀上焦急等待,一邊自顧自傻笑。旁邊坐著一箇中年婦女,形容憔悴,手裡安靜地削著一個蘋果,是他的母親。
杜建的母親不時望一眼兒子。她很想認識一下,那個讓自己的兒子念念不忘的女人,長何模樣。
因爲堵車,素顏到達的時候已經中午。
杜建的母親到食堂打飯去了。素顏進門見杜建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曬太陽,從後面看,猜不出來臉上的神情。
素顏站著定了一會,才緩步走進去。
聽見腳步聲,杜建以爲母親回來了,他頭也不回,仍舊注視著窗外。直到素顏叫他的名字,杜建。
回過頭來,素顏已經在面前。
素顏!!是你,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你!杜建歡喜極了,他站起來把素顏擁進懷裡,緊緊地,生怕自己是在做夢。素顏沒有推開,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她的整顆心都充滿內疚,知道自己最終都是會抽身離開的,就讓他放任一回。
這時候,杜建的母親回來了。素顏聽到聲響,扭動了下身子,示意杜建。杜建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依舊牽著素顏的。
媽,這就是素顏。素顏,這是我媽。
我猜出來了。素……杜建的母親頓了一下,向著素顏問,您貴姓?
伯母好,我姓黎,黎素顏。
哦,黎小姐是剛到吧?
恩。
媽!你怎麼這麼見外。什麼黎小姐?素顏不是外人啦!
建,你們先聊。黎小姐沒吃飯吧?我再去打個飯回來。
不用麻煩伯母您,我等一下自己出去隨便吃點可以了。
這怎麼行!要不你先吃我那一份。反正是便當盒,沒關係的。我去去就回來。說完,杜建的母親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屋裡又只剩素顏和杜建。
杜建的身體仍舊很虛弱,剛纔的激動另他感到不適,他坐回牀上。由素顏侍侯他吃飯。素顏把牀尾的飯桌撐起來,把盒飯打開放在上面,擺好筷子湯匙,看著杜建吃。杜建說你也快吃,別餓著。素顏確實也感覺到餓了,打從上火車到現在沒吃過東西。就也吃了起來。兩個人埋頭吃飯。
吃罷飯,素顏收拾乾淨,撤了飯桌。杜建坐在牀上,依舊要拉住素顏的手。素顏,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念你。
素顏坐在牀邊的椅子上,不知道是這局面還是這句話,讓她不自然。她一時語塞。看到桌子上面有色澤鮮豔的橙子,就說,建,我剝橙子給你吃。一邊剝一邊說,你媽怎麼還不回來?
她可能回家了。來這裡也有兩天了,家裡頭沒人,你來了,她就回去看看。
哦,這樣。素顏把剝好的橙子掰開,遞一半給杜建。給。
杜建接過來,吃了一瓣,眉頭皺了一下。說,好甜。
真的嗎?素顏自己吃一瓣,忙伸舌頭,好酸!這麼漂亮的橙子,怎麼這麼酸?杜建你騙人。
素顏,我沒騙你。這橙什麼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你親手剝給我吃的。我是心裡甜啊。今天陽光這麼好,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吃水果,就像當初一樣。就像,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杜建聲音低低的,但素顏句句聽得真切。
杜建,別想這麼多。
素顏,那個人,你很愛他嗎?杜建突然用力握緊了素顏的手。
杜建,你把我弄疼了。杜建鬆了勁,素顏把手抽了出來,下意識地握在一起,輕輕地揉著。那個人,沒錯,我是很愛他。從很久以前就……素顏停住了,她不想過多地提起來唐明的事。我們別說他了好嗎?我好不容易過來的,只有兩天的假期,我們聊些開心的事情。
只有兩天嗎?就是說,兩天以後,你還是要回去?杜建失望地說。
是的,我還要上班。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我不能離開太長時間。素顏說的是事實。本來去廈門已經是好不容易請的假。回來才上班一個月,就又請假。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那你別上班了,把工作辭了,過來這邊,我去幹活養你。
杜建,不是這樣的。上海對於我,不只是一份工作。素顏心裡覺得杜建想法太天真,他現在這境地,正是當應用錢的時候,而且還有母親要養。早該清楚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嘴上不想說傷害他的話。
還有那個男人是嗎?他憑什麼讓你這般死心塌地?他幹得你很舒服嗎?杜建氣在頭上,說的話越發粗俗。素顏氣得愣在那裡。
杜建,你太過分了。我真不應該來的。素顏站起來就想離開。卻被杜建一把拉住。
素顏,不要走,我錯了,我糊塗,你打我罵我可以,就是不要走。一激動,病又犯了。鬆了手,痛苦地捂住胸口。
杜建!杜建你怎麼樣?
就在這個時候,杜建的母親進來了。她衝到牀邊,看杜建的情況,馬上按鈴叫醫生。醫生護士進來,拉起簾子急救。素顏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
終於搶救完成。杜建因爲鎮靜劑的作用,還在沉睡中。素顏和杜建的母親守在房間裡。眼看天色暗了,素顏站起來告辭。
伯母,天黑了,我要走了。我坐明天傍晚的火車,白天的時候我再來看杜建吧。
黎小姐,耽誤你一點時間,我想跟你談幾句。
沒關係。素顏從見杜建母親第一面開始就感覺奇怪。她對自己是不是有什麼看法?
她們出了病房的門,就站在走廊上說。
黎小姐,我家杜建的情況你是看到的。他的這個病是遺傳,小的時候做過三場大的手術才活了下來。這麼多年沒有犯病,我以爲他會一直好好地活下去。直到他遇見你。這兩年又頻頻犯病。
伯母,你的意思?我怎麼會害杜建?素顏覺得委屈,自己雖然不愛杜建,但還不至於要害他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黎小姐,杜建他很愛你,我做母親的當然知道。但是,他這個病,最忌諱的就是受刺激。他昨天才剛剛過了危險期,我不想他再有什麼閃失。他這身世配不起你,誰沒有娘生,我不能委屈你。所以,我就請求你,不要再找他了。只有你徹底地消失,他纔可以真正安寧。
但是,我不放心他……剛纔我只是說明天要回去,他就這麼激動……
可你到底是要走的。長痛不如短痛,你放心回去吧,他還有我這個做孃的侍侯。
伯母,對不起……素顏說不出話,她牽了一下杜建母親的手,轉身離開了醫院。但沒有立刻離開北京。她到底不放心,想著等一天的時間,杜建沒有電話打過來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