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穆清弦自言自語唸叨了將近半個時辰,我終於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你以前不是還叫我當著你的面脫衣裳嗎?這會兒不過是共處一室,你怕什麼。”
“今時不同往日啊雲姑娘!”穆清弦苦著臉湊了過來,“這……這萬一要是有誰突然登門造訪,我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啊!”
“都什麼時候了,誰會半夜三更來找你?”我面無表情地反駁。
“啊這……這很難說的……”他苦大仇深地瞅著我,下一刻便討好似的同我打起了商量,“雲姑娘,心遠閣裡還有客房,要不,找個人收拾收拾,你住那兒去?”
“大半夜的,你找誰收拾去?”
“我幫你收拾總行了吧?”
“不要,等你整理完,天都亮了。”
“怎麼會呢?我手腳很麻利的……雲姑娘你又扯開話題了!”
“……”我移開視線,沉默以對。
“雲姑娘……”他可憐巴巴地喚道。
“就讓我在這兒歇一歇……”我抿了抿脣,垂下肩膀,忽覺身心俱疲,“你睡你的,我不會打擾你。”我擡起腦袋,惆悵地望向窗外,“我就在這裡坐著,等候天明。”
“……”這回換做他一言不發了——許是聽出了我口吻中所帶的疲憊,穆清弦不再堅持,而是徑自走到牀邊,脫了鞋,躺了上去。
“你睡覺不熄燈?”意識到屋裡的蠟燭尚在燃燒,我扭頭如是問。
“不敢熄……”他仰面朝天,懨懨地回答。
我聞言莞爾一笑,起身吹滅了蠟燭,輕聲道:“我說過不會影響你。”
“雲姑娘的存在就是對穆某最大的影響……”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對不起……”黑暗中,我坐了回去,不禁低下了頭。
“呃……我說笑的,雲姑娘別往心裡去。”見我似有失落,他忙變正經了些。
“穆公子,我可以直呼你的名諱麼?”我話鋒一轉。
“行啊,早就該這麼著了。”他樂呵道。
“清弦。”
“嗯?”
“能交到你這樣一個朋友,是雲玦三生有幸。”
“哈哈,清弦慚愧。”
“謝謝你……”一直以來都謝謝你,“睡吧,明天……不,待到今日破曉時分,就會結束的。”
至此,我們兩人都默契地沒再說話。我獨自一人坐在窗前,毫無睡意。漸漸地,我聽到了穆清弦均勻平緩的呼吸聲,看到了東邊的天際一點一點地泛出亮色。
我起身出了心遠閣,隻身前往自己的寢宮。遠遠地,我就藉著少許亮光,望見了飛檐爲我準備好的馬車——旋即,我又看見了那個於微弱晨光中佇立的男子,而他,顯然也注意到了停下腳步的我。
雙方就這麼四目相望,良久不語。直到我把心中所有的情緒都清理乾淨了,才率先邁開步子靠了過去。
“上車吧。”與無爭保持著一段距離,我看著別處,感受著他灼熱的視線,語氣裡滿是疏離。
數秒後,他終是收回目光,側身跨上了
馬車。我則坐到了車伕的位置,手執馬鞭,揮鞭駕起車來。車軲轆咕嚕咕嚕地轉動著,載著默默無言的兩人駛出了皇宮。我一路不停地趕到了城外,在約定的地點見到了飛檐和他預備好的馬匹。
此時,天已大亮。我停下馬車,先一步跳了下去。很快,意識到已然抵達的無爭也掀開車前的珠簾,一語不發地下了車。
他不說話,我亦不出聲,甚至都盡力避開眼神的交流。我微低著頭,只用餘光瞥見,他在我的跟前站了一會兒,隨後轉身邁向飛檐所在的位置。
我這才擡起頭來,望著那不遠處的二人一馬。只見無爭站定在飛檐的身旁,接過後者遞來的繮繩,隨後好像對飛檐簡短地說了些話,令其乾脆利落地衝他一頷首。
忽然,無爭側首向我看來。我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目光,但終究敵不過心裡莫名生出的慾望,還是與之對上了視線——我看著他牽著馬兒來到我的面前,凝神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雲兒。”他開口喚道,聲音竟有些沙啞,“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皺了皺眉,並不接話。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你永遠都是我心頭的摯愛。”他溫柔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彷彿又變回了那個將我捧在掌心呵護、珍惜的男子。
“……”我移開目光,仍舊不言不語。
“三年。”這時,他冷不丁說出了一個年限,“三年後,我來接你。”
他話音剛落,我便不由自主地注目於他,卻見他翻身上馬,拉了拉手中的繮繩。
“好好照顧自己。”胯下的馬兒似已不安分地踢起了蹄子,卻絲毫不影響無爭定格在我臉上的視線——他自始至終專注地看著我,彷彿要將我的容顏清晰地烙在心底。
“……”我動了動脣,欲言又止。
然後,我看著臉色蒼白的他對我苦澀地笑了一笑,雙腿毫無預兆地一夾,轉身策馬而去。
這時,我的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似的,一下子跑出去好幾步。目光緊緊地追隨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挖走了一大塊,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
我久久地遠望著前方,直至那一人一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陽冉冉升起,數日未曾露面的陽光撥開雲層灑向大地,卻怎麼也照不進我的心田。
我強壓下心頭的酸澀,側過身子,目睹飛檐已在身後靜候多時。
“回去吧。”
從今天起,南浮的皇城就是我的家,我再無別處可去。
然而,坐在顛簸的馬車內,腦中閃過的卻全是身在北樑時的點點滴滴。
南北浮樑,天各一方。
沒想到這個本以爲會落在那雙璧人身上的結局,今日卻成了我和他的真實寫照。
往事歷歷在目,徒留悵然嘆息。
三年……如今我已是一國之君,他若要實現“三年後來接我”的承諾,豈非……
思及此,我有些不安地喚了一聲“飛檐”。聽到他的迴應,我便直接問他,方纔無爭在那邊同他說了什麼。
“主子……北帝,讓飛檐好好保護皇上。”
原來只是這樣單純的關照。
我無言以對,只能靜靜地靠在車壁上,閉上雙眼。
“快些趕路吧,我還要……朕還要回宮,上早朝。”
“是。”
語畢,飛檐揮鞭策馬,加快了馬車的速度。不到半個時辰,我們就回到了宮中。一下馬車,我就直奔寢宮而去,叫出秀侍奉我簡單梳洗了一番,接著便匆匆趕到了朔陽殿。
邁向龍椅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斂起了所有的情緒——因爲此情此景下,我不再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而是一位將受百官朝拜的君王。
然誰人能料,上一秒君臨天下的凜然,下一刻便化作囧囧有神的默然——整個早朝的過程中,我不斷地聽到壓抑的咳嗽聲、噴嚏聲以及嘶啞到彷彿快要失聲的嗓音。
“諸位愛卿的身體素質,有待加強……”是以,我微鎖著雙眉,於退朝前意味深長地俯視著衆臣。
“……”衆人無言,也不知是聽不太懂我在說什麼,還是不約而同地採用了心照不宣的做法。
我微微挑了挑眉,嘴上也不強求,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這幫垂首而立的狐貍有點可愛。
而待到下了早朝,我才驀然意識到,那些大臣並未再提及先皇后一事。
一場苦情戲,一出苦肉計,罪名變功名——我想,事情應該就這麼過去了吧。
是夜,經過深思熟慮,我以帝王之名擬了一道聖旨:追封先皇后爲仁慈太后。
無論是出於私心還是著眼大局,我都想給她這樣一個名分——儘管這些身後虛名,在我看來並派不上太大的用處。
本來還思忖著再加一句“著葬於先皇陵”云云,結果一問才知,這件事,傅卿尋在登基之前就已辦妥——至於是出自真心還是表面功夫,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過,我心裡還是希望,她對那個雖利用過她卻也悉心養育了她十七年的女子,尚留有一份親情。如此,那個紅顏薄命的母親若泉下有知,也會安心瞑目吧。
翌日朝堂之上,管事的太監宣讀了聖旨,倒是也沒有遭到羣臣的反對,令我徹底放下心來。
皇后娘娘,我能爲你做的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不會再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不會再有人擾你清夢,你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思忖至此,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些亡靈。
我派人在一寺廟中替沈姑姑立了牌位,之後,我來到宮中一個名爲“清心小築”的地方——那是傅卿尋如今的安身之所。
“想去看看他嗎?”
對我突如其來的提問很是不解,她蹙眉看了我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眸中猛地綻出光彩。
“你……願意讓我去看他?”
她幾乎是微微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她用不可思議地目光凝視著我的臉龐,在見到我點頭的一剎那,她的眼眶甚至開始泛紅。
我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將視線投向遠方。
“帶我一塊兒去……給他上柱香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