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了, 所以當她在病房裡看到時永亮的身影時很是驚訝了一下,難道他一直待在這裡都沒離開過嗎?時永亮衝她咧嘴一笑,指了指牀上, 又“噓”了一聲。
海燕望望牀上, 媽媽正睡的香甜, 丁勇一臉做夢的表情坐在牀邊傻笑。時永亮輕輕走到她旁邊, 小聲道, “丁老師樂的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照顧阿姨,所以就在這裡等你回來。怎麼這麼晚啊?木乃伊呢?他沒跟你一道?”
海燕不答他的問話, 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呢!”走到丁勇旁邊, 彎腰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 “丁叔叔。”
“嗯?”丁勇夢醒似的擡頭, 這纔看到海燕,“咦?你回來啦?”
“嗯!媽媽怎麼樣了?還好嗎?寶寶怎麼樣?”海燕小聲的問著。
“都好!都好!”丁勇笑的合不攏嘴, “小毛頭足足有六斤八兩,長的可胖啦!你媽剛睡著。對了,你又跑來幹嘛?你抽了那麼多血,應該回家好好休息纔對。回去回去!這兒有我就夠啦!我會好好照顧你媽,不用擔心。”
“您還沒吃飯吧?”海燕望了時永亮一眼, “這樣吧, 您先去吃飯, 這裡我跟他一塊守著。等您吃好飯回來我們就走。”
“好!”丁勇樂顛顛的點頭, 輕手輕腳的出了病房。
時永亮看著海燕把媽媽的被角掖了掖, 然後慢慢走到窗邊對著窗外出神,臉上的表情顯得甚是疲倦。他動作很輕的倒了杯熱水遞了過去, “你怎麼了?累了嗎?”
海燕接過茶杯,捧在手心取暖。雖然是五月份的溫暖天氣了,但她只覺得全身都冷冰冰的,可能是白天剛抽過血的關係。她搖搖頭,“我不累。只是——有點煩。”
“因爲木乃伊嗎?”時永亮站到她身邊,一起望著窗外。黃昏時分天還是很亮的,外面有不少人在散步,草坪綠茵茵的,花香浮動,只可惜夾雜著醫院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讓人不太舒服。
海燕沉默,不承認也不否認,半晌,才淡淡的道,“我打了他一耳光。”
時永亮呆了呆,但他沒有追問原因,海燕一進來他就瞧見了,她滿脖子的吻痕,原本色澤極淡的嘴脣變成了嫣紅色,而且豐潤了許多。白癡纔看不出來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沒想到海燕會打人,更沒想到海燕居然會跟他說。
“我這輩子原本只打過一個人,那一個耳光給我惹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海燕低頭瞧著自己攤開的手掌心,喃喃自語,“他爲什麼要這樣逼我呢?爲什麼他們都要來逼我?”
“等丁老師回來,我們就去吃冰淇淋吧!我請你吃哈根達斯!我們這裡也有哈根達斯嘍!”時永亮用開朗的聲音說著,微笑著瞧著海燕。
海燕凝視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那裡面閃動的笑意是溫暖而又單純的,沒有任何的雜質,不含丁點的慾望,是她現在最渴望看到的眼神。她不禁一笑,“我不喜歡哈根達斯。”
“啊!太好了!”時永亮作如釋重負狀,“原本我就是打腫臉充胖子的說!哈根達斯貴的離譜,上次請人吃了一回,我鬧了一個月的饑荒。”
海燕笑著搖頭,“還是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吃什麼?”
“牛肉粉絲酸菜魚!”時永亮脫口而出。海燕垂下眼簾,三年多前的那個夜晚歷歷在目。時間並不算很久,他仍然是他,她也還是原來的那個她。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變了呢?是什麼東西讓他們再也回不到當初?
“那家小店還在嗎?”海燕慢悠悠的問著,目光朦朧而遙遠。
“在!不僅在,還擴大了規模,開了好幾家分店呢!”時永亮摩拳擦掌,“我是那裡的老客戶了!會給我們打折的哦!”
說話間丁勇回來了,他根本就無心吃飯,隨便扒了兩口就往回奔。一迭連聲的催他們趕緊回去吃飯休息,活像他們會搶他老婆孩子似的。海燕跟時永亮只得快快走人。
出了病房,海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開口問道,“白天我恍惚聽你們說過一句是來看唐教練的。是指籃球社的唐教練嗎?”
“哎呀!”時永亮一拍腦袋,“我都忘記了!還沒去看唐教練呢!”
“他怎麼了?”海燕停住了腳步,怎麼著也得去看看啊!
“他老人家太不服老了,這麼大歲數還是跟學生們在球場上拼命。聽說是膝蓋的老傷發作,痛的走不了路,只能住院做手術。咱們去看看他吧!”時永亮看看自己跟海燕都是兩手空空,覺得不太好,“要不咱去買點東西再來?”
“好。我們開車去!”海燕快步往樓梯走,時永亮怔了怔,笑著大步跟了過去,“啊,你還是老樣子!那你在美國怎麼辦?美國的樓都很高哦!好幾十層的那種你也用走的?”
海燕微笑不答。事實上,學校裡的樓高不到哪裡去,工作的地方她有專用電梯,除了尹天沒有別人會乘,而住的地方是獨立的小別墅,不存在樓梯。
兩人開車到附近最大的一家超市裡採購了一番,時永亮實在餓的狠了,買了兩個小麪包墊墊肚子,海燕看的直笑。回到醫院,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骨科病房看唐抗日。唐教練看到他們簡直高興壞了,尤其是看到海燕,他不停的跟他的家人誇耀著,說這是他當年的學生,別看長的斯斯文文一臉文靜,籃球可是打的一級棒,投籃百發百中,腕力好的連男生也比不過。唐教練的家人對海燕好奇極了,當年她的離去曾讓唐抗日鬱悶了好一陣子的事情他們都還記得呢!海燕淺淺的笑著,偶爾迴應一下他們的好奇,但大部分的問題都是讓時永亮來應答。唐教練知道她的脾氣,也不以爲忤。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時永亮首先笑起來,“上一次咱們去吃飯的時候好像也是搞的這麼晚,咱們是在打球吧?一頓飯吃到快十一點,我回家倒頭就睡。結果……”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第二天你就不見了。”
海燕平靜的開著車,兩眼直視前方。
時永亮清了清嗓子,擡手給海燕指路,“應該從這裡走啦!路改了你知不知道?”海燕一挑眉,“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時永亮撇撇嘴,“到美國去了不起啊?”
“別的沒什麼了不起,只有一點。我能看現場的湖人隊比賽!”海燕故意饞他。時永亮一拍大腿,“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來著,你那件球衣呢?回來怎麼也不帶過來給我們瞧瞧啊!”
“不好意思,我送人了。”海燕並不意外時永亮在電視上看到了她,當年他們對NBA的比賽可是一場不拉的,沒時間就先錄下來,等有空再看。時永亮尤其迷湖人隊,直嚷嚷著公牛王朝過後就該輪到湖人稱霸了。果然,給他說中了。
“送人了?送誰了?”時永亮眼睛瞪的老大,“誰跟你的交情好到這種地步了?”
“送給我們學校了。還我耳根清淨,很值得!”海燕笑笑的停穩車子,兩人一起走進了那家由大排擋升級而來的中等規模飯店。
無視服務員大力推薦的所謂特色菜,時永亮像三年前那樣要了兩份牛肉粉絲和一份酸菜魚火鍋,不同的是他這次要了整整一箱罐裝啤酒。海燕揚眉,“酒量見長了嗎?”
“今晚不醉無歸!”時永亮豪氣沖天,開了兩罐啤酒。
海燕慢慢的從包裡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小盒子,打開來後,居然是一雙綠瑩瑩的竹筷子,小巧玲瓏,做工精美。時永亮大笑,“你果然隨身攜帶筷子啊?每次吃飯都用它嗎?”
“我很少在外面吃飯的。”海燕用熱水把碗筷燙過,這才夾菜。
“也是!”時永亮聳聳肩,舉起啤酒,“爲我們的重逢,乾一杯吧!”
海燕拿起酒罐,輕輕的跟他碰了一下,然後抿了一口,時永亮則是一口氣灌光,“哈”的吐了口氣,又開了一罐。海燕看了他一眼,笑笑的沒說什麼。
邊吃邊聊,你來我往,時永亮喝的又快,不知不覺間就十來罐啤酒下肚了。他眼神還算清亮,只是眼白有點充血。海燕倒還好,只是微醺,她捧著一罐啤酒,小口小口的往下嚥。時永亮定定的瞅著她,舌頭有點發直,“你爲什麼要嫁人?爲什麼嫁的不是木乃伊?”
海燕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濃密的陰影,襯的她那瓷白的臉越發的不真實,她不作聲,時永亮也沒期待她的回答,只是一遍一遍,近乎自言自語般的唸叨著,“你爲什麼要嫁人?爲什麼不嫁給木乃伊?爲什麼要嫁給那個老男人?爲什麼啊?你不可能是爲了錢的,木乃伊不像我,他也很有錢啊,他又年輕,又那麼喜歡你,他條件那麼好你爲什麼還要去嫁給別人呢?爲什麼爲什麼……”
“就因爲他年輕他有錢對我又好我就應該嫁給他嗎?這是哪一國的規矩?”海燕突然開口打斷了時永亮的唸叨,她揚起睫毛,眼睛裡閃閃爍爍的是一簇簇的憤怒火花。
時永亮瞠目結舌的看著她,“你、你、你難道真的喜歡那個奧神老總?”
海燕惱的簡直想把酒潑到他的臉上去。今天被緋堂光那麼不由分說的抓住就吻,她已經惱到了極點,現在這個見鬼的時永亮又擺出了一副她對不起全世界的嘴臉,簡直嘔死她了!許是因爲酒精的關係,她沒法像平時那麼冷靜的一笑帶過,深呼吸了好幾次,還是爆發了出來。雖然不是像一般人吵架的時候那樣拍桌子打板凳的大著嗓門嚷嚷,但以她平時大聲說話都不肯的性子,這次的氣勢已經相當驚人了。她“啪”的放下了啤酒罐,目光凌厲的瞪著時永亮,一個字一個字的反問回去,語速越來越快,“我爲什麼不能嫁人?爲什麼非得嫁給緋堂光?我嫁人就表示我喜歡人家嗎?我不能因爲別的原因結婚嗎?我不能誰都不喜歡嗎?我非得要有愛情嗎?誰規定這一切的?你說!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時永亮給問呆了,也問傻了,酒倒是醒了不少。他抹了把臉,晃了晃快成漿糊的腦袋,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海燕住了口,胸脯上下起伏著,半晌,抓起桌上的啤酒,仰頭一飲而盡,將啤酒罐捏成了一團扔到了紙箱子裡,這才疲倦的搖了搖頭,“時永,不說這個了吧!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聊點別的開心的事不好嗎?”
時永亮一驚,不回來了?這是什麼意思?他衝口而出,“你的家在這裡啊!你不回來看你媽媽嗎?”
海燕伸手又拿了一罐啤酒,拉開上面的環,飲了幾大口,才微喘著道,“看媽媽不一定要回來吧!”
“可是,可是,”時永亮驚疑不定的看著她,她的意思是她媽媽可以到美國去看她嗎?還是、還是因爲她媽媽有家有小孩了,她覺得自己成了外人,所以不肯回來摻和了?以她的性子這倒是極有可能的事情。再加上木乃伊今天又把她逼急了,所以她乾脆就不回來了。可是,木乃伊會那麼乖乖的放手嗎?他的個性那麼偏執,家世又好。他完全可以追到美國去找她的。那麼,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就像他們都不在的那幾個星期一樣。他一個兒孤零零的,好寂寞,好想念他們。可是,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感受吧?他低下了頭,不知不覺的輕聲問了出來,“那我呢?我怎麼辦?”
海燕沒看他,她已經喝的有點多了,拿著她那雙碧綠碧綠的竹筷子,有節奏的敲擊著雪白的瓷碗,發出叮、叮的聲音,煞是悅耳。她跟著節奏嘴裡唸唸有詞,像在唱歌兒似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爲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男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時永亮靠著椅背靜靜的聽著,他不懂詩詞,但聽海燕唸的多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一些。這一首是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說的是少時故友中年重逢,滿心歡喜之餘又有著說不出的哀傷。這是海燕的心境嗎?她拿他當少時故友,卻認爲以後相見無期了是嗎?二十來歲的黃金年華,她居然說“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她的心竟然那麼蒼老?
時永亮在這邊發呆,海燕那邊依然邊敲邊念,“……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盃酒……”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直至寂然。時永亮看了看她,她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黑髮如瀑而泄。看樣子她真是喝多了,連潔癖也顧不上了。時永亮脫下外套,走過來輕輕蓋在她身上。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她身邊靜靜的喝著。這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