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黛玉屋子不遠處的探春房中,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在一起下著圍棋,說著話。鶯兒、司棋、侍書、翠墨、入畫、彩屏等大丫鬟候著。
探春和迎春下棋,寶釵和惜春兩人在一旁看著。剛經歷過哥哥喪禮的惜春,話有些少。她和賈珍的關系很淡,但死亡,讓她在她這樣小的年齡明白一些事情。
圍棋有點費時間。秋日斜照在窗外的秋菊綻放的花朵上時,探春認輸。她本來下得好好的,結果出了個大勺子,給迎春贏了一局。
一貫木頭人般的迎春美麗的鵝蛋臉上禁不住綻放出笑容,溫柔可親,“三妹妹承讓了。”
探春輸了,亦是心情極好。今天已經是最后一場了。按照她知道的消息,鄉試最重首場的四書五經題。這后面兩場都是走過場。再過兩天,三弟弟的成績就要出來了。
寶釵在一旁抿嘴輕笑。
探春輸了棋,讓給惜春來下,和寶釵到她屋子盡頭的窗邊說幾句悄悄話。
寶釵穿著一襲素雅的白底淡水粉色長衫,梳著劉海,圓臉杏眼,肌膚雪白,姿容豐美,嫻雅的笑道:“三妹妹太高興了!”
探春怡然輕笑,并不否認,反問道:“寶姐姐呢?”之前,東府的珍大哥剛死時,闔府上下可沒人敢提三弟弟的名字。老太太著實給氣著了。而現在,她即便是笑的給人看見也無妨。不過,三弟弟一定要中啊。
寶釵笑一笑,沒說話。心中浮起一抹難言的輕愁。她應該欣賞什么樣的男子呢?
有兩年未見環兄弟。東府珍大哥的事情,讓她感覺他身上籠罩著一層難言的迷霧。令她的欣賞徘徊、猶豫。而上次,環兄弟當著姨媽的面拿哥哥奪香菱的事情當把柄,則讓她有些心傷、郁結。
種種難言的情緒匯聚在一起,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在清秋時節,泛在心頭,一抹抹淡淡的,不可訴說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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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日下午,已經襲爵的賈蓉在寧國府中宴請賈薔、賈瓊,賈琛,賈璘吃酒。幾名新買入府中的美貌歌姬作陪。都是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女。
都是賈府子弟,這種場面并不陌生。每個人都很放的開。一邊吃酒,一邊和身邊的歌姬們調笑。
賈蓉不時的歡笑。他與賈赦、賈環合作查賴升等管家、管事,得了不少銀子的好處。除去塞給宗人令漢王3千兩銀子以便與迅速襲爵外,他還有富余。
賈薔和賈蓉關系最相親厚,問道:“蓉哥,你應該知道吧?今天是北直隸鄉試的最后一天。西府的那位參加考試了。現在就住在內城東的一間客棧中。哼,我看他…”
賈蓉擺擺手,制止賈薔。他知道賈薔要說什么,無非是說賈環和西府里關系不好的事情。這沒有用。賈環中或者不中,現在都不是西府能影響得到的。
“兄弟,我們喝一杯。”賈蓉此時已經略微有些酒意,拍拍胸口,說道:“哥哥我心里苦啊。”他那晚親眼看見賈環把可卿給抱著,他心里能不苦?十萬頭草泥馬在心中咆哮啊!
賈薔也有點動感情,和賈蓉喝了一杯,安慰他。
賈蓉道:“兄弟,說句實話,我是不想賈環中舉的。他不中舉,都是我們府里的大爺,中了舉哪還了得?還有沒有我們的好日子過?”
賈薔、賈瓊,賈琛,賈璘都是齊齊點頭。這話是正理!賈環那個人很古板、無趣。真要回到賈府里,他要管寧國府這邊的事,誰敢說個“不”字?
最好是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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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秋意凜然。
寧國府東邊正房中,秦可卿坐在榻椅中安靜的休憩、沉思。她穿著綢緞水粉色外衫,身姿纖巧、婀娜,神情溫柔平和。在室內明亮的燭光中,俏麗白皙的臉蛋美麗無雙,嫵媚無端,自有一股浸潤透的少--婦風情。
寶珠從外面進來,悄聲道:“奶奶,我下午去外面探聽了。府里的人都說三爺中不了。”
西府那邊都說三爺肯定中。獨獨東府這邊卻眾口一詞的說三爺肯定中不了。真真個奇怪。
秦可卿喝口茶,想了一會,柔聲說道:“府里那些人就是亂就是亂嚼舌頭。怕環叔回來管他們。環叔這樣的好人,中不了豈不是沒有天理?”
寶珠就笑,“怪不得呢。”不過,心里對奶奶的理由是在有點無語。
秦可卿吩咐道:“你留意著呢。環叔中了之后,肯定要回祠堂磕頭…”話說了一半,又截住。
她現在和丈夫賈蓉的感情破裂。賈蓉設計、欺騙她,害寶珠的事情,她都打算過些時間就不再計較。但賈蓉卻懷疑她和環叔有染。其實沒有。
她此時很想見環叔問問主意。然而,此時和環叔相見只怕又給賈蓉多些指責她的口實。而且,夫妻間的事情問環叔怕也不是很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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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考完之后,賈環、羅向陽、公孫亮、喬如松等十名士子回到內城東的客棧休息。這是咸亨商行花大價錢預定的客棧。距離貢院不是很遠,方便考試。
鄉試極其的摧殘人的腦力、體力。三場考完之后,賈環在客棧中休息了兩天才算是恢復過來。
鄉試的成績按規定是要在八月底之前出來,具體哪一天要看具體情況,還要參照良辰吉日。但今年的鄉試時間定的比較晚。預估著會在七天至十天之內出來。
等待成績的這些天時間,京城中的青樓、茶鋪、酒樓生意極好,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士子。
賈環年紀還小,去酒樓、青樓都沒什么意思,整天和喬如松一起在京城中到處閑逛,參加文會。羅君子都在這段時間放浪形骸、詩酒風流。喬如松是因為家有悍妻,家仆跟著。青樓他是不敢去的,花酒也是不敢吃的。
在第五天晚上大師兄帶回一疊教坊司花魁的名帖給賈環,其中包括蘇詩詩、成琪兒、洛檀等名妓。眾人都是哄笑。賈環的詩名足以讓教坊司的花魁們忽略他的年齡、相貌、口袋。
九月六日過后,在京城中參加鄉試的士子們不約而同的每日聚集在貢院附近的青云街上,焦急的等待著第一手的消息。賈環、羅向陽、公孫亮、喬如松、龐澤都在青云街的一家酒樓中等候。回家的許英朗,參加考試的衛陽都過來相聚。 щщщ ?тт kΛn ?c○
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氛。所有人都明白,成績快要出來了。
九月八日,上午十點許,賈環幾人在酒樓二樓中等候著。賈環隨行的長隨錢槐、胡小四跟著喬如松、衛陽、許英朗隨行的長隨在貢院窩著,準備幫忙看成績。
不時的有士子上樓來等候,互相打著招呼。聞道書院的眾人都認識些其他的士子。相互攀談著。這時上來一位國字臉的英俊士子,二十多歲的年紀,劍眉星目,一身白色儒衫,很是出眾。這是國朝標準的帥哥模版。
打了一圈招呼后,上官昶轉到賈環等人這一桌面前,拱手一禮,笑著道:“久聞聞道書院眾位同學的大名,今日一見,足慰平生。”
公孫亮和在京城中頗有文名的上官昶認識。士子中公認此人有爭奪鄉試前五名的實力。公孫亮笑著拍拍上官昶的肩膀,“子旭,不要再說鬼話了。我們這里,就賈師弟你還沒見過吧。”
眾人微微一笑。
公孫亮問道:“感覺如何?”他問的是考試成績。
上官昶答道:“文約兄,累啊。考完之后我累的連小兄弟都豎不起來。”
這一次整個酒樓二樓的士子都是爆笑。
這時,左側臨窗的一名肥頭大耳的錦袍士子站起來罵道:“什么玩意兒?相互吹捧的一群斯文敗類。”
兩邊的士子立即對罵起來。都憋著火。賈環跟著罵了兩句泄火。考前他很有信心。但考完之后,他現在也沒底。再好的心理素質等成績等了七八天也不行啊。
罵了一會兒,賈環打聽明白對方是汝陽侯的兒子,趙星辰。心里倒是微微一動。他早聽說賈家和汝陽侯不對付。
正吵著,貢院大門打開,照壁前開始貼成績。在一瞬間,整個青云街中就像火山爆發了,聲浪沸騰,仿佛在天空中形成聲潮。然后人潮洶涌,爭先恐后的沖向照壁前。
賈環禁不住捏緊了拳頭,深深的吸著氣。
酒樓二樓這邊都有小廝、長隨在幫忙看成績,但是龐澤一擼衣袖,“靠,忍不了啦。我去看成績。”許英朗、兩名書院的同學跟著龐澤,隨人流往酒樓下跑。很多人事到臨頭都忍不住要親自在第一時間體會喜悅或者悲傷。
羅向陽、公孫亮、喬如松都是對視著苦笑。他們也想去。但人在二樓,等下樓擠進去,那邊等著看榜的小廝早把成績送過出來了。
青云街不遠處的一處茶鋪中,剛才還滿滿的都是人,瞬間就沒剩幾個。賈璉拿著折扇,在茶鋪著焦急的等著消息。他距離賈環等人所在的酒樓不遠。他是給他老子賈赦逼著來看賈環的成績。
心腹小廝隆兒第一時間從人群中擠出來,跑回來叫道:“爺,出來了,出來了。成績出來了。”
賈璉敲著折扇罵道:“蠢貨,擠進去看名字啊!”一邊罵著隆兒,一邊吩咐心腹昭兒快馬回城西的賈府報信:成績出來了。
說話間,有穿紅衣戴紅帽,喜氣洋洋的向外面狂奔的職業看榜人出了青云街,往中舉的家中報喜討喜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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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中,賈母上房處,陽光灑落在花園中。昭兒的消息傳遞進來。
很快,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尤氏、秦可卿、李紈、寶玉、黛玉、寶釵、迎春、探春、惜春齊聚在花廳中一起說著話。
另有婆子、陪房、仆婦、丫鬟們陪著。氣氛微微有些沉悶。
王熙鳳賣力的說著笑話活躍氣氛。但沒有人關注她的笑話。所有人都在等待賈環的成績傳進來。
賈政早已經給賈府內宅的婦人科普過十歲的舉人到底意味著什么。能在這個年紀中舉,意味著極其的聰慧,有著極高的讀書天份。
只要賈環能在禮部會試中取的好名次進入翰林院,熬年紀都能熬出一個大學士出來。這對賈府來說意味著什么?
而明朝取得功名的神童,日后不乏權勢顯赫一時的宰輔,比如:楊廷和、嚴嵩、張居正等人。這對賈府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舉人和童生,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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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中,消息逐步的傳來。有士子高舉雙手,大笑著道:“我中了。我中了。”剩下的人恭喜后,心中敲鼓。
六千多人參加鄉試,錄取135人,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左右,堪比刮彩票的幾率。
賈環已經預期到將要見證人生的悲喜劇合集,不同的人情世態。而他,也將是其中的一員。
小小的童生算什么鬼?別人見面都是稱呼一聲“小友”。讀書讀到六十歲還是小友。秀才算什么?秀才只是預備士子。舉人才是統治階級。見面要稱呼一聲“老爺”。
中舉之后,才算是身份徹底的轉變,從被統治階級變成統治階級。舉人即便中不了進士,也可以一夜暴富,成為衣食無憂的地方名流,還可以以舉人的身份去選官。
金舉人、銀進士。鄉試是三十取一的概率,而會試是十取一。科舉三道關卡中,最難的就是鄉試。特別是科舉強省中,很多人一輩子都卡在鄉試上。
比如:明朝三大才子徐渭,書畫雙絕,著名的文學家、戲曲家、軍事家。才華橫溢。但他終生只有秀才功名。他考了八次,未能中舉。
對于需要通過科舉改變命運的人來說,中秀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而中舉人試一件值得瘋狂的事情。大名鼎鼎的范進兄中舉之后都喜歡的瘋了。
賈環用力的抿了下嘴唇。
消息一個個的傳來。羅向陽,北直隸壬子年鄉試第一百零八名。書院的同學紛紛恭喜,有幾人心中黯然。羅君子的文章水平,他們是比不過的。
公孫亮,北直隸壬子年鄉試第九十五名。公孫亮雙手高舉,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他的科場魔咒啊!他終于證明自己。
眾人都看著盡情宣泄情緒的大師兄,同時勉強的笑了下。大師兄,每次書院的考試都是第一名,他都只考了第九十五名,其余人還有希望?
賈環心中一個磕磣,吸了口氣,定定神。他的文章水平是不如大師兄的。
在此時,從貢院前,到青云街上,到酒樓中,到茶鋪里,所有參與考試的士子,都在演繹著狂喜、歡喜、悲傷、流淚,失魂落魄種種情緒。
這時,衛陽的長隨擠到樓下,大喊:“賈環賈老爺,高中鄉試第八十六名。”
賈環的心情仿佛是從谷底沖到洶涌澎湃的海浪的潮頭,然后無聲的笑著,笑著,一直笑著。耳邊所有的聲音都仿佛被隔絕。羅向陽、公孫亮、喬如松、衛陽等人說的話仿佛在天邊飄著,很近,又遠著。
我中了!
你大爺的。
…
…
賈府內宅的花廳中,賈母、王夫人等人都在等著。突然間聽到二門外傳來一陣雀躍的歡呼聲,聲浪震天。連內宅里都聽到。
花廳中的眾人相互說著話。居中而坐的賈母扶著鴛鴦的手臂站起來,“快去問問,怎么回事?”
鴛鴦還沒出去,就見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彩霞匆匆的跑進來,氣喘吁吁,臉上帶著欣喜的笑容,流光溢彩,匯報道:“回老祖宗、太太,三爺中了。高中鄉試八十六名。報子已經到府里。”
頓時,滿屋子里寂靜無聲。彩霞臉上的笑容也僵住,喘著氣。仿佛有人給花廳中眾人的表情給按了暫停。
賈環真中了啊。
這就尷尬了。
但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大笑聲打破花廳中的沉寂、尷尬。
“哈哈!哈哈!環哥兒,好樣的!哈哈!”只見趙姨娘大笑著,手舞足蹈的從王夫人身側走出來,旁若無人的大笑往花廳外走去,聲音甚至有點尖銳,刺耳。過門檻時,還差點摔倒。
但無一人敢出聲笑她,這個從家生子奴才抬舉起來的、地位低下、沒有臉面的姨娘。因為,她兒子中舉了。
王夫人挑挑眉。
賈母搖搖頭,嘆道:“隨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