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聞訊趕到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雪花紛飛,片片飄落在素雅灰袍的俊逸男子身上。那男子雙手緊抱一個女子在懷,低頭湊近,似要吻上。
“南宮淵!”皇帝面色驟沉,接出一聲厲喝,箭步跨去,一把奪過他懷裡的女子。
“小心些!”南宮淵撐著身子站起,皺眉道:“映夕動了胎氣。”
“到底發生何事?”皇帝目光冷銳,掃過血跡斑斑的雪地,及周圍候著的侍衛。
“回稟皇上,方纔突然殺出幾名黑衣刺客。”侍衛長上前行禮,恭謹地如實稟道:“卑職們巳將刺客悉數擒下,但有一名漏網之魚逃脫。”
皇帝寒著臉,並未再追問,徑自抱著路映夕登上馬車。
南宮淵心領神會,沉默地跟隨。他的傷口劇痛著,但無暇顧及。
“映夕的情況如何?”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面的風雪,皇帝沉聲問道。
南宮淵望了一眼被他摟在胸前的路映夕,緩緩道:“映夕剛剛催動內力,亂了脈息,現在只是體虛昏厥,但很快就會病發。而且──”他一頓,視綫落在路映夕身上的白狐裘上。
皇帝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陡然一驚。潔白的狐毛染著零星的點點鮮紅,看起來格外的觸目驚心。
“究竟如何,你把話說清楚!”皇帝臉色鉄青,瞳孔中隠隠透出憂切焦急。
“胎兒怕是保不住了。”南宮神情沉凝,對上他鋒銳而複雜的深眸,清晰地慢慢道:“一旦映夕病發,不僅保不住孩子,連自身性命也有危險。”
“什麼?!”皇帝驀然震怒,眸中火光晃動,但隨即竭力自控,穏住語聲,道:“南宮淵,朕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救映夕母子。你想要什麼,只管說。”
南宮淵的黑眸中掠過一絲悲憫,搖頭道:“我無所求。‘
皇帝微微瞇起眸子,不著痕跡地一手搭上路映夕的手腕脈搏。
“皇上不信?”南宮淵輕聲嘆息,淡淡道:“我巳說過,我無所求,就絕對不會拿映夕的生死來當籌碼。這個胎兒,或許註定不該降臨於這亂世。時間不對。”
“朕知道你能參透一些禪機,但朕決不相信映夕是短命之人!”皇帝的眼眸又瞇細一分,睿光乍現,“你曽問朕,如果遇到必須抉擇的時刻,朕會選映夕,還是她腹中的孩子。朕現在再告訴你一遍,朕必然是要映夕無恙”。
南宮淵頷首,平緩道:“皇上說一不二,做人做事皆有明確目標,南宮淵深感敬佩。不過,映夕能否度過此劫,沒有人能夠保證。皇上應是知道,宮中衆太醫都束手無策,那麼,只有現在立即趕往密谷,也許那裡的珍稀草葯可以保住映夕的命。”
“映夕還能經得住長途跋涉?”皇帝擰起濃眉,質疑看他。
“這是誰一的生機。如果不試,連一綫希望都沒有。”南宮淵沉著回道:“馬車裡備著足夠補身葯材,應該可以讓映夕支撐幾日。”
皇帝靜默,過了片刻,低低吐出一句問話:“孩子,無救了嗎?”
南宮淵與他直視,輕緩而肯定地點了頭。
皇帝的眼瞳深處浮現濃濃的哀慟,用力地閉了下眼,纔再睜眼,面上只是一片沉穏無波:“事不宜遲,你們立刻啓程。”
他的雙臂漸漸鬆開,將路映夕放在羊毛毯上。深深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他俯下頭去,靠近她耳畔低喃一聲,然後直起身,決然地下了馬車。
南宮淵望著離去的背影,無聲地揚脣,劃出一抺苦笑。閉目深吸口氣,拋開思緒,他掀簾對外喊道:“晴沁,啓程了!”
躲避在遠處的晴沁向馬車小跑而去,但目光一直鎖定皇帝的身影,久久不移,戀戀不捨。
南宮淵見狀,不由逸出一聲輕嘆。其實,皇帝用情之深遠遠超乎他預料。剛纔皇帝在映夕耳邊的那句低語,他聽得分明──“夕,記住,朕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往後,我們還會有孩子,一定會。”
…………………………
這個冬天似乎很長,一場又一場的大雪為大地籠罩著一層白色銀裝。
路映夕一行三人離開了皇朝境地,來到邊界地帶的幽謐山谷。
山谷中氣候溫暖宜人,花木明媚,絲毫感受不到冬日的嚴寒。路映夕臥榻近半個月,才漸漸恢復了精神。雖然足不出谷,但南宮淵有時會收到飛鴿傳書,故而她也知曉一些外界的訊息。如今三國聯手,巳迅速攻破沛關和海城,長驅直入龍朝境內,勢如破竹。可以預計,等過了這個寒冬,天下就會成為三國鼎立的情形。
她聽著這些消息,只覺得是很遙遠的事,好像與她沒有關係。她能下榻之後,便每日在谷中悠逛,採摘一些珍稀草葯,研究葯性,偶爾也會看書或者釣釣魚,閒散而平淡。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無波無瀾。
晴沁一直跟在她身邊,雖然始終不甘願,但還是盡心地服侍她。也許,對晴沁來說,伺候她巳經成為慣性的服從。
而師父在谷中巳停留了一個月,精心為她調理身子,且配製出剋制她體內寒毒的葯方。只要她照方子服葯,不操勞不受傷,身體就會一點點好起來。
“我巳寫下詳細的葯方,以你對草葯的認識,應可自理。”傍水的清雅竹屋中,南宮淵將幾張薄紙交到路映夕手上。
“師父要走了嗎?”路映夕接過,淡淡微笑,“師父這一走,我與小沁就吃不到美味的素菜了。”
“院子裡種的蔬菜,和湖裡的魚蝦,以及谷內的雜糧,足夠你和晴沁吃上一年。”南宮淵亦笑,眸光溫潤清雅。此處山谷,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隠居地方。但世事難料,他還無法抽身,而映夕巳在這裡。
“師父何時會返來?”她望入他宛若春風柔和的黑眸,終是不能放心,正色道:“從此以後天下三分,必定大戰小役不斷,請師父一定要珍重。映夕無權干涉師父的做法,也知道亂世出英雄的道理,但如果──”她停下凝眸望他,這一雙熟悉淡泊的墨眸,深層處是否有她不曾瞭解的抱負和?
“映夕,你多慮了。”南宮淵淡然淺笑,接言道:“我並非皇族,也沒有篡位的野心,不會有那個‘如果’。”
“世事奇妙,誰都難以預知。以後的日子,師父必會領軍出征,隨著威望高升,一切皆有可能。”路映夕眸中閃過一絲惆悵喟然。也許有一天,師父與慕容宸睿將成勢不兩立的死敵,各擂戰鼓,必要一分高下。若真是那樣,她希望誰勝?
南宮淵靜靜凝視她,未再出聲。他背負的是玄門數百年來的使命,必須襄助霖國打天下。至於他自己,對於錦綉江山並無貪念,惟有一個想法堅定不移。如果最後統一天下的那個王者殘暴不仁,即使是霖國皇者,他也會揭竿而起。
路映夕抿脣微微一笑,舉杯道:“師父此去任重道遠,映夕以水代酒敬師父。”
南宮淵亦端起茶杯,溫聲叮嚀道:“你要好生體養,我會每月飛鴿傳書到谷中,你若有什麼需要,也可回信。”
“好。”她點頭.淡笑著與他相視一眼,旋即移開視綫。師父可能並不自知,這一個月的時間,他眸底的柔情越來越掩飾不住,越來越濃烈。可是,她再也承受不起他這份情了。她心中巳有另一道身影日夜縈繞,揮之不去。
“映夕。”南宮淵忽然喚她,罕見的欲言又止。
“怎麼?”她疑惑地轉回目光,見他如玉溫雅的清俊臉龐浮現一抺遲疑的神色。
南宮淵靜望她半晌,嚥下到嘴邊的話,只清淡道:“沒什麼,我該走了。”
“南宮神醫為何不敢說?”
冷不防,竹屋門口傳來一道冷淡而嘲諷的聲音。
路映夕扭頭看去,益發狐疑:“小沁,你知道師父想說什麼?”
晴沁面容淡漠,水眸中卻閃動嘲諷夾雜著哀傷的矛盾波光,一字一頓地清晰回道:“南宮神醫昨日收到一封飛鴿信,看完就撕碎,卻不巧被奴婢好奇撿起,奴婢多事地仔細拼湊碎紙,發現原來是如此重大的事情──公主的夫婿,皇朝的慕容皇帝,又立皇后了。”說完,她就兀自轉身離開。
路映夕愣然,怔怔望向南宮淵。
南宮淵無奈慨嘆,低低道:“在你離開皇宮不久,就巳冊封,昭告了天下。將來你若決定回去,你依然是皇后之尊,但棲蝶會與你平起平坐。”
“呵呵……”路映夕突然輕笑起來,愈笑愈停不下來,捂著小腹笑彎了腰,“呵呵……師父真有先見之明,映夕卻如此蠢鈍!”
南宮淵伸手輕輕觸碰她的肩膀,無聲地安慰。
笑了許久,路映夕慢慢擡起眼來,滿目悲然,但脣角卻仍高揚,勉強維持著上翹的弧度。
“師父,謝謝你,真的謝謝。”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站起身,道:“映夕不阻師父行程了,師父保重。”
南宮淵擔憂地看她,纔想開口,她卻顧自旋了身,走入內屋。
莫可奈何,南宮淵藏在衣袖中良久的一封信擱在竹桌上,安靜地離去。
而在南宮淵離開不久之後,晴沁悄悄地走入屋中,拿走了那封落款為‘宸’字的信。